一、问题的提出 至少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就出现了观点极化且难以妥协的现象。譬如,一些人坚决支持堕胎,另一些人则强烈反对;一些人高倡同性婚姻,另一些人则只接受传统婚姻;一些人极力主张严格控枪,另一些人则为持枪权而战;一些人大力鼓吹福利国家,另一些人则竭力捍卫自由市场,等等。这些分歧反映在政治和公共政策领域,则是不可避免的党派攻伐和政治极化,进而造成整个社会的撕裂。这种极化和撕裂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原因,因而,它被称为是一场“文化战争”(culture war)。①尽管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却火药味十足,只要浏览一下各种媒体和舆论平台就可见一斑。 2018年8月24日,乔治城大学一位历史学教授在《纽约时报》撰文,题目是《美国无休止的文化战争》。他本人参加过1968年芝加哥街头抗议越战的活动,发现50年前推动人们走上街头的那些问题,至今仍然是造成美国党派分裂和政治极化的重要因素,并且这种深深的分歧植根于难以妥协的文化和信条。②一位作者惊呼,在今天的美国,一切都成了文化战争,任何一个议题都成了党同伐异和舆论大战的对象。③甚至有人说,“我们(美国人)正生活在一个全面文化战争的时代”。④ 如果说它是一场全面的文化战争,那么,它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为何会发生这场文化战争?该如何理解和看待它?它将如何影响美国社会乃至西方文明的未来?本文尝试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的回答,对美国社会中的文化之争进行解剖和梳理,探究这场文化大战的社会政治影响,并将这种文化之争置于西方文明发展演变的大背景中去解读。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本文的讨论基本上限于美国,但西方其他国家面临的社会撕裂和文化挑战大致相同。 二、文化战争在美国:分歧何在 仔细观察美国社会不难发现,这场文化战争几乎席卷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有的比较突出,或者舆论和媒体关注较多,有的则没有那么明显,或者没有引发讨论。交战双方主要是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⑤或者民主党的支持者与保守主义者或者共和党的拥护者,虽然双方的阵营都会因为议题或者时间等因素而发生一些变化,甚至出现内部分裂或者倒戈的现象,但总体而言,交战双方的主体是比较稳定的。 对于这场文化战争的具体表现,我们不妨从政治、经济、社会等层面展开梳理和分析。就政治领域而言,这场文化战争主要集中表现在如何看待政府的权力和职能上。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认为,政府的权力和职能应该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不应局限于宪法原意,尤其是在社会保障和福利方面。他们迷恋福利国家,认为政府应该提供医疗、教育、养老等服务,不少人甚至主张全部或者部分免费。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2020年大选的民主党候选人鼓吹的施政纲领,就会一目了然。虽然他们的政策倾向存在细微的差别,但他们对待政府权力的基本态度大体一致。 但在保守主义者看来,必须恪守有限政府的原则,政府的权力在任何时代都应该受到严格限制,政府不应该介入社会保障领域,或者至少应该审慎介入,并且不应该介入得太广太深,因为那是民间的事务。尽管今天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都不同程度地提供了社会保障,但在19世纪末之前,这几乎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仅共和党而且民主党都会极力反对。 譬如,1887年,当得克萨斯州的几个县因干旱而导致农作物歉收时,一些国会议员动议联邦政府拨款对那里的农场主进行救济,但民主党总统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否决了这一动议。在其否决声明中,他强烈地批评政府提供赈济的做法,重申有限政府的基本主张。克利夫兰意味深长地指出,“我不认为联邦政府的权力和义务应该扩至对遭受苦难之个人的救济,它与公共服务或者公共利益不存在任何适当的关联。我认为,无视联邦权力与义务有限使命的普遍倾向应被坚决抵制,以实现该教训应被时刻牢记的目的。尽管人民供养政府,但政府不应供养人民。我们总是能够依赖民众的友善与爱心为不幸的同胞提供救济。这一点是反复且最近刚刚证明过的。这种情况下的联邦资助鼓励人们指望政府的家长式关怀,削弱我们刚毅的国民性,抑制我们民众之间那种互助友善的情感与行动,而这有助于加强手足之情的纽带”。⑥ 保守主义鼻祖柏克(Edmund Burke)指出,“为我们提供必需品不是政府的权力。政治家们认为他们可以这么做,是徒劳无益的傲慢。人民供养他们,而非他们供养人民。政府的权力是阻止邪恶,而不是在这方面或者也许任何其他方面做好事”。⑦保守主义者担心,当政府过多介入社会经济生活之后,就会蜕变为一个“全能型政府”,人们在一切事务上都指望和依赖政府。 另外,进步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大都认为,政治制度越民主越好,而美国的政治制度不够民主,或者美国的民主制度运作不理想,因而应当对其进行改造。譬如,他们主张,总统选举采用的选举人团制度是间接选举,不能很好地体现一人一票式的民主,因而应当修改宪法,废除选举人团制度,改为选民直接选举总统。皮尤研究中心在2018年3月进行的民意调查发现,75%的民主党的支持者主张通过一人一票直接选举总统,而共和党的支持者则只有32%赞成。民主党的支持者对美国民主的运作更不满意,更倾向于改变美国国父们设计的宪法和政体安排。调查数据表明,只有48%的民主党拥趸认为它运作还不错,而共和党的支持者中则有72%,的人如此认为;68%的民主党支持者认为美国的政治制度需要根本性的变革,而共和党的支持者则只有31%的人认为需要这样的改变。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