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智慧:智慧教育的天命与责任

作 者:

作者简介:
薛晓阳(1958- ),男,江苏扬州人,扬州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兼职研究员,从事教育基本理论、德育原理研究。扬州 225009

原文出处:
高等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技术智慧改变了古典教育对智慧的定义,成为奠定智慧教育的哲学根基和前提。技术智慧的本质是技术从工具向智慧的转身。在这个过程中,技术智慧正在成为教育过程中的第三主体。它不仅作为知识形态而存在,而且作为独立主体而存在。技术作为一种哲学价值被视为对人的统治,但这一立场正在被人工智能所打破,技术不再以异化的身份出现在教育中,而是首次创造了一个“反异化”的教育时代。在传统教育中,任何教育技术都不能独立发挥作用,而必须与教师的教育技能相结合,但在智慧教育时代则完全颠倒过来,教师的任何教育技能都不能独立作用,而必须与“教育技术”相结合。教育必须且开始重新占有智慧,同时以新的方式再次与技术结合。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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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57;G40-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4203(2019)10-0001-07

       智慧教育时代是让技术变成“人”或让技术变成“教育”的时代。技术已经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其依赖于人而存在,并由人创造,但这种技术,再也不仅仅局限于提供资源和服务,不再是单纯的辅助教学,而是具有思想、行动能力和主动性的教育者。教师不仅利用技术和信息进行教育,而且同时在创造一个新的教育者。与以往的时代不同,技术解放了人,但却没有压迫人。在智慧教育时代,技术成为人的精神伙伴和交流对象,人类自古以来就梦寐以求的自由教育和学习,已经在这样的背景中悄悄地展现出来。

       一、技术智慧在教育中的重现

       1.古典智慧的传统及对技术的认识

       法国哲学家马利坦说过:“科学和智慧是两个意味深长的词汇,事实上,它们唤起我们对人类起源的回忆,并且支配着我们的整个历史。”[1]这不仅告诉我们,科学(知识)与智慧不同,而且预示着二者之间神秘又复杂的关联,以及二者对于人类存在的意义。对于东方哲学来说,包括印度哲学与中国哲学,智慧原本与作为科学的技术无关,甚至完全对立。在印度人看来,智慧是“拯救”,它是“圣者的”品质,是通过“神秘的努力”而获得的。[2]作为印度古典哲学的婆罗门哲学,其经典《奥义书》认为,愚顽的人因为没有智慧,“根本不知道生死之间的奥秘”,而聪明的人却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智慧。[3]在这里,智慧被视为聪明人的德性,一种对“梵”的洞察。在印度人那里,智慧是纯粹的“思辨”,而不是技术的工艺。[4]它是一种思想的品质,而不是动作的技巧,因而智者是“神”,是婆罗门。这一思想被随后的佛教哲学所继承,并称之为自我的“觉悟”。

       中国古代的智慧,与印度哲学一样,更是把技术排除在外。在中国人看来,智慧不是印度人的“觉”或“悟”,而是处理道德关系的伦理,由此从本质上与西方的智慧划清了界线。在《诗经》时代,智慧也出现过类似希腊的“明智”,即哲人的品性。《小雅·鸿雁》云:“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哲人比常人更能看透世事人生。因而作为智者,他们更加仁慈、谦逊而富于同情心。正如《荀子·子道》中所言:“知者知人,仁者爱人。”“智者自知,仁者自爱。”荀子告诉我们,知人者方能爱人,自知者方能自爱。在这里,“智”成为“仁”不可缺少的出发点。李世民作为一代君主,面对诸臣万象,或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才感慨道:“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儒家经典认为德性与智慧不可分割。孔子言:“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在这里,“知(智)者”的“不惑”绝不单纯指知识的不惑,而是指君子对人世的明察,其本质是一种德性。在中国哲学中,智慧是通向道德的途径,从中看不到任何类似西方哲学中那种忽隐忽现的作为技术的影子。《中庸》又言:“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在这里,“知”(智)被视为与仁和勇并列的“三德”。这与印度哲学十分相似,“智”被视为最高的德或最高的善。[5]肖群忠认为,对于中国人而言,“智慧本身就是一种德性”,智慧是“对如何生活和怎样生活的洞见与判断”。[6]事实上,在孔子那里,无论是仁或礼,最终都可被理解为人的智慧。周公“制礼”,其最重要的原则是“揖让”。[7]从这一原则中,我们可以看到尧舜“大道之治”的本质。“揖让”不仅是“仁德”,更是处世的哲学——智慧。这体现了中国人不同于西方人决断生活问题的方法。中国人对智慧的最终定义是,智慧不仅是一种聪明,更应当是一种善的德性。

       事实上,与东方人一样,早期的希腊人,也没有给智慧留下太多作为技术的余地,只是对智慧的诠释过程比东方的中国和印度稍稍曲折一点。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智慧就在于认识真理”,“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8]即知识不等于智慧,智慧是一种“明智”。随后的奥古斯丁则认为,这种理性是通向“上帝的沉思”。[9]柏拉图曾分析说,人虽然不能成为神,但却应当追随神,因而人的本质是“爱智者”。[10]只不过,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曾经把智慧局限于纯粹的理性(科学)范畴,认为智慧属于真理,确定性是智慧的本质,伦理和政治则因缺少像科学那样的确定性而被排除在智慧之外。在这段时间里,西方的智慧差一点被引向“技术”的道路。一直到康德,这一趋向才开始得到改变,承认智慧也同样存在于生活(道德和政治)之中,由此提出所谓“实践智慧”的命题。因而在西方哲学那里,智慧一会儿与崇高的理性相连,一会儿又被打入没有灵性的自然之中。马利坦曾对此评论说:“在一切思辨的智慧中,自然哲学是最低微的,它最接近感觉的世界,完善程度最低。”[11]他认为智慧不属于科学或技术,最终把智慧重新定义于神性的领域之中。无论是东方的中国和印度,还是西方的希腊,其智慧都包含着人对世界的洞察,体现人作为“灵者”的想象。诚如马利坦所说,“智慧是自由的科学,它使人与神相联系”[12]。

       2.技术的智慧转身:教育过程中的第三主体

       智慧作为一种神的高贵品性,在今天的技术时代受到了挑战,似乎智慧又悄悄地重新与技术发生联系,技术以它作为科学的产物,又再次回到智慧的怀抱。我们好像又看到了亚里士多德对智慧的诠释。科学的发展或革命,尤其是伴随着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使技术不再是单纯的工具,或仅作为手段而存在。技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获得了智慧的属性,一种可称为“技术智慧”的概念诞生了。在教育领域,以人工智能和信息技术为支撑的技术智慧,似乎正在开启一场新的教育革命,而智慧教育或许正是它的标志。技术智慧的本质是技术占有智慧,并获得智慧的过程。亚里士多德似乎早就看到了这一点,马利坦曾分析说,希腊的智慧“开始于事物与可感知的实在”[13]。亚里士多德把智慧死死地限定于科学的范畴,他似乎早就预见到我们今天的技术革命。当下技术智慧的出现,其本质正在于“智慧融入物理系统”[14]中。褚君浩把这一点归纳为“智能化”时代的根本特征。亚里士多德尽管把智慧定位于科学中,但却始终没有敢于直接将智慧定义为技术。在比较经验与技术的不同时,他认为技术比经验更含有智慧,因为技术知道原因,而经验不知道原因。[15]这一观点表明,技术比经验的层次高,因为技术比经验更接近科学。[16]然而,今天的技术在重返智慧的过程中,已经悄悄地打破了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从教育领域来看,技术不仅超越了经验,成为科学的一种形态、一个部分,而且开始逐步获得一种智慧的性质——“灵性”,即技术不再是“死的”工具,而是“活的”教育主体。技术的这一华丽转身及重新定义,对于理解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智慧教育,无疑具有特别重要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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