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与雅斯贝斯的相遇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秀昌,1970年生,文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冯至与雅斯贝斯都是带着切己的生命体验不懈地求索人类精神出路的生存个体,因此两人的相遇乃是互相敞开、互相发现的过程。从冯至与雅斯贝斯的交往过程看,他俩的交往始终是在“生存”的层面上展开的,而生存的自由选择、自我决断及其渴望交往的意志终于让一个生存型的中国诗人与一个生存型的德国哲学家走到了一起。就此而言,冯至与雅斯贝斯的相遇乃是喻示“生存交往”之意趣的一个范例。在雅氏致力的生存哲学中,无条件的“生存交往”不同于那种有条件的“实存交际”,说到底它是源发于生存决断的事件。这种“生存交往”意义上的相遇超越了专业、国别乃至一切外在的囿限,从而使得两位同样具有敏锐的时代处境意识与自觉的文化危机意识的生存个体,在体味个人的挫折、民族的苦难并探问人类可能的前景的过程中有缘并肩行进在探问与倾听人类共同思想的途中。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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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至在德国留学期间(1930-1935)曾受到过雅斯贝斯①以及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学术史事实。遗憾的是,这种影响的具体情况究竟如何,或者说冯至是在何种意味上与雅斯贝斯相遇的,迄今仍是一个有待解决的学术难题。本文便尝试着对这个难题作一番爬梳与掘发,权作引玉之砖,并就此讨教于大方之家。

      冯至是一位具有浓重的尼采、克尔凯郭尔气质的学者与兼具里尔克、歌德气质的诗人。尚在北京大学德文系求学的时候(1921-1927),他就曾创作过《问》(1922)、《归乡》(1923)、《残余的酒》(1923)、《残年》(1924)、《你——》(1924)、《我是一条小河》(1925)、《默》(1926)、《蛇》(1926)等诗歌作品,并将荷尔德林、海涅、歌德等德国诗人的部分作品译介给国内读者,从中不难见出这位既忧郁苦闷又充满狂飙叛逆激情的青年诗人的生命情调来。1926年,当冯至第一次读到里尔克的那篇“神助之作’《旗手》(Cornett)时,他就被其“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②的独特魅力感动了。正如雅斯贝斯在《尼采其人其说》(Nietzsche:Einführungindas Verstndnis seines Philosophierens)中所说的“理解取决于理解者的本性”③,为里尔克的那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所感动的冯至正是从里尔克的诗句中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这个真实的自我其实也正是雅斯贝斯从尼采(以及克尔凯郭尔)那里受到启发而致力建构的“生存哲学”的“生存”(Existenz)。

      或许是机缘巧合,冯至在海德堡(Heidelberg,冯至译为“海岱山”)大学学习德语文学、哲学、美术史期间,当时正在该校执教的雅斯贝斯曾作过他的学术导师④。据冯至撰写于1987年11月的《自传》,他自称“在留学期间,喜读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作品,欣赏荷兰画家梵诃(凡·高——引者注)的绘画,听雅斯培斯教授讲课,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⑤。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冯至在德国留学期间委实受到过雅斯贝斯以及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至于这种影响的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冯至本人留给后世的资料颇为有限,目前仅能从他与德国友人鲍尔⑥的通信、《冯至年谱》及其发表的个别篇什中窥得零零散散的一些消息:

      1.1931年12月31日,冯至在致鲍尔的信中写道:“雅斯贝斯出版了一本小书:《时代的精神状况》。您读过这本书吗?对我们来说,也许尤其是对您,这是一本很有兴味的书。”⑦《时代的精神状况》(Die geistige Situation der Zeit)出版于1931年12月,冯至在当月就向德国的友人推荐这本“很有兴味的书”,这表明他是颇为关注雅斯贝斯的著述情况并对这本新著颇感兴趣的。

      2.1933年8月29日,冯至在致鲍尔的信中写道:“阿莱文退休了,我今天早上才知道。现在我又站在十字路口了。我要么攻雅斯贝斯,现在我正在读他的三卷本《哲学》,越往下读,越喜欢。可是我很缺乏哲学基本知识;要么……或者把我的论文搁在一边,到您和张教授(指张凤举——引者注)这儿来;或者您了解些关于苏黎世大学和巴塞尔大学的情况吗?世界大得不得了,但是要为自己找个地方却总是那么难。”⑧冯至在德国留学期间,原本打算跟随宫多尔夫(Friedrich Gundolf)教授作博士论文,未料这位令他至为仰慕的德国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竟在1931年7月12日猝死于课堂之上。此后,他只好选择宫多尔夫的继任者阿莱文教授指导自己的博士论文,值得庆幸的是,论文的选题依然是他所喜欢的里尔克研究。世事多舛,希特勒上台后德国国家社会党开始清洗犹太人“这时阿莱文因是犹太人而被解职,冯至的博士论文必须重新找导师和定题目,所以他感到是‘站在十字路口’了”⑨。当冯至“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将跟随雅斯贝斯作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之一,为此曾埋头啃读过雅氏出版于1932年的三卷本《哲学》(Philosophie),而且“越往下读,越喜欢”。这表明冯至在内心里与雅斯贝斯是有一份天然的学术缘分的,那么他为什么最终没有选择雅氏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呢?可以说这是研究冯至与雅斯贝斯相遇时遇到的最为关键的问题,也是迄今尚未解决的难题。倘依着冯至在这里的说法,其中的原因当是自己“很缺乏哲学基本知识”。应该说,冯至的这个说法并不是自谦之词,更不是推托之词。冯至在骨子里就具有诗人的禀赋,因此他的自我期许是成为一位诗人,而不是成为学者型的哲学家。他当时最敬仰的教授是“伟大而没有学究气”的宫多尔夫⑩,倾注心力最大的乃是歌德、里尔克、格奥尔格、诺瓦利斯、荷尔德林、波德莱尔、霍夫曼斯塔尔(Hofmannsthal)等诗人的作品。至于说他同时喜欢啃读雅斯贝斯以及尼采、克尔凯郭尔(11)的哲学著作,更多的是因着这些哲学家所阐说的“存在”与他自己的生命情调以及人生体验有着某种内在的契合。但是哲学与文学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专业,仅就博士论文的选题与撰写而言,两者的具体要求也是大不相同的。据《冯至年谱》记载,他“在古老的海德堡大学主修文学,兼修哲学、美术史”(12)。从冯至的禀赋、兴趣、学术积累与人生定位看,在宫多尔夫猝死、阿莱文被“退休”之后,按常理讲,他在海德堡大学另选一位文学领域的教授作自己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乃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即便如此,他还是首先想到了哲学家雅斯贝斯,由此便可以窥见冯至“站在十字路口”而说出“世界大得不得了,但是要为自己找个地方却总是那么难”之际的两难心境了。可以说,冯至固然最终没有选择雅斯贝斯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不过他与雅氏之间的那份难以割舍的精神之缘却始终是涌动于他的内心深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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