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论是一个开放的知识领域。在文学理论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先后有许多学科对文艺学的发展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即使在今天,文学理论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有着自己独立的学科律法的时候,我们的文学理论研究还是受到别的学科的方法和理论的影响。因而就有学者指出:“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中,我们总是看到哲学理论、神学理论、儒学理论、道学理论、心理学理论、语言学理论、社会学理论、伦理学理论、政治学理论等等,唯独看不到独立于哲学理论的文学理论。严格说来,文学理论自身并无理论,它只是对形形色色理论的运用,是这些理论的影子。”①这就说明了我们的文学理论是一种“寄生性”的理论,它总是附着在别的学科的理论之上。但总的来说,哲学知识对文学理论的影响是最大的。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哲学为一些具体的文学理论问题(如文学的本质、文学的思维方式、文学的研究方法等)提供相关的知识资源,一是哲学为文学理论研究提供一般的方法论和知识理念。因而哲学领域中的一些重要问题的论争总会影响到我们的文学理论研究。在新世纪,西方哲学领域中关于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开始影响到我国的文学理论建设。在这样一种理论语境下,“反本质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开始悄然出场,他们认为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界将本质主义的思维模式与关于美的本质、文学艺术的本质的教条式讨论联系在一起,从而阻碍了中国的文艺学的发展②。那么,什么是本质主义、什么是反本质主义,它们与中国文学理论建设有着何种内在的关系呢? 一、本质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学科化建设 什么是本质主义?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回答一个前提性的问题,即“什么是本质?”根据《辞海》的解释,“本质”(essence)“在哲学上与‘现象’(phenomenon)相对,组成辩证法的一对范畴。本质是事物的内部联系。它由事物的内在矛盾所规定,是事物的比较深刻的一贯的和稳定的方面”。与之相对应,“现象”则“是本质在各方面的外部表现,是事物的比较表面的零散的和多变的方面”。在该词条中,解释者引用列宁的话进一步阐述,“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过程是‘从现象到本质,从不甚深刻的本质到更深刻的本质的深化的无限的过程。’人们在实践的基础上,进行科学研究,其目的就在于透过现象揭示本质,把握事物发展的方向。”③根据这个“标准的”和“权威性的”解释,可以看出,解释者所认同或赋予本质范畴如下的规定性:第一,任何事物内部都“深藏”本质,这个本质是唯一的;第二,本质是属于“事物自身”的,是事物自身“自然”拥有的,是事物自身的实体属性,不是任何外在力量所强加的,也不依赖于外部的任何关系而存在;第三,本质相对于现象而言,既是一个事物的组成部分,又是一个事物之所以成为它自身的依据或基础,是其关键性的内在特征;第四,本质是可以被认识的,而且就其存在状态而言也是等待“被揭示”的,把握本质是科学研究的终极目标,表述或反映本质是科学符号与科学知识的基本功能。根据“本质”的权威性解释,我们可以认为“本质主义”就是以追求事物的本质为基本特征的一种知识观和认识论路线。概括来说,就是承认世界万事万物皆有本质,人们可以运用理智和知识,通过严谨的科学推理和哲学论争,把本质揭示出来。作为一种哲学思潮,“本质主义”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的萌芽时期。当西方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宣布水为世界本源的时候,西方哲学就开始走向了本质主义的建构之途,在西方哲学的逻辑演进过程中,这种本质主义思维模式表现在三个维度上:一是在本体论上表现为形而上学的思维模式,即相信任何事物都存在着一个深藏着的唯一的、永恒不变的、超历史的本质,相信“本质”与“现象”的区分提供了人类观察万事万物的基本概念图式,通过对本质的认知就可以把握现象的全部秘密。二是在认识论上表现为基础主义的认知模式,即相信世界可以被分析为最终的可以做基础性的东西,人类的认识和信仰都可以建立在这样一个稳定而不变的基础之上,人类的知识通过主客观符合论的真理观得到积累和发展;三是在方法论上表现为科学主义的研究模式,即相信世界上所有事物都可以通过科学的方法来处理,科学的任务就是要去发现和描述隐藏在事物后的实在和本质。简而言之,本质主义是一种信仰本质存在并致力于本质追求和表述的知识观和认识论路线。本质主义的形成与人类思想史特别是西方思想史上古老的本体信仰和本体论思维密切相关。在哲学史上,柏拉图将“理念”看做世界的本体,亚里士多德将“实体”作为世界的本体,中世纪的神学家将“上帝”作为世界的本体,莱布尼茨将“本体”看成是“单子”,康德将“本体”看成是“物自体”或“自在之物”,不一而足。“本体”具有“绝对性”(不可分割的最小单元)、“先验性”(不能还原为经验的事实)、“自足性”(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说明)以及“基础性”(是构成一事物的牢固基础)等特征。因此,在哲学家们看来,“本体”是事物多样性中的同一,是变动中的永恒,是超越视觉局限和文化偏好的唯一。与此相关,本体信仰是指在人类的长期精神生活史中,形成了一种坚定的态度,认为在复杂多变的大千世界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寂然不动”和“秘而不宣”的东西。这些东西才是感官世界中不断变化和消失的事物的本来面貌,才是事物诞生和演化的真正根源。 落实在文学研究上,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依旧是传统文学研究的主要思想方法。古典的文学研究也是从所谓“世界的本质”即实体出发,来推演文学的本质。柏拉图认为理念是世界的本源,因此提出了文学艺术是理念的模仿的文学本质观。亚里士多德认为世界的本源是实在的可以感知的物体(质料加形式),因此提出文学艺术模仿现实的文学本质观。黑格尔认为理念是真实可靠的,是一切事物的得以产生和发展的基础,因此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切都植根于古典形而上学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从这种本质主义的建构方式出发,一部西方文论史就演化为各种不同文学本质相互替代的演变史。从最早的德谟克利特提出,为亚里士多德所奠基的文艺“模仿”论(后来发展为“再现论”),到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思想基础上产生的“象征论”,到在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影响下,由浪漫主义诗论家所提出的“表现论”,再到叔本华、尼采、克尔凯格尔的文艺“生存”论,以及根据唯美主义理论并吸收浪漫主义的某些思想而发展起来的以俄国形式主义为代表的“形式”论的演变历程。而我国古代文论由于重视文本经验,并没有形成本质主义的思维模式,即使是《文心雕龙》这样具有体系性的文论巨著,也是建构在先秦两汉的文学经验的基础上,后来钟荣的《诗品》就是把从汉到梁的122位五言诗人以及作品按照成就高下、艺术风貌特征进行总结性评论的诗论著述,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主要就是对陶渊明、王维一派的山水田园诗艺术进行总结的产物,即使是二十世纪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也是对具体的诗词进行分析提出诗词“境界”的诗词专著。可以说,源自西方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对我国的古典文论的发展没有任何的影响。但随着“西学东渐”的影响,这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逐渐影响我国的文学理论建设。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国的文学理论研究主要受到了苏联文学理论的影响,苏联文学理论所提出来的“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的反映论文艺观被我们全盘接受下来。这种文学理论源自于机械唯物主义的物质本体论,也是一种变相的形而上学本质主义④。受到这种反映论文艺观的影响,我国的文学理论建设开始走向学科化建设之路。这种学科化建设之路主要表现在文艺学作为一门学科开始出现在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因而对文艺学这门学科进行理论阐释和思想立法就成为极为迫切的一项任务。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其文艺的指导方针都是“文艺从属于政治,从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政治标准第一”,因而从反映论出发所建构的“革命工具论”文艺学成为新时期以前统治我国文艺学发展的主导理论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