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何处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一川,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美学和艺术理论研究,通讯地址: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5号北京大学红六楼,电子邮箱:wangyichuan@pku.edu.cn(邮编100871)。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有必要把五四文学同辛亥文学联系起来并扩展为五四艺术去分析。伴随政体由古典帝制向现代共和制的根本改变,现代中国艺术逐渐开始自身的现代性转变:徐枕亚的断魂之痛、苏曼殊的无魂之殇、吴昌硕的强骨向生、鲁迅的丧魂之狂语和胡适的白话文乌托邦等,相继成为辛亥至五四时段中国艺术中引人瞩目的风景带。它们的共同点之一在于要在丧魂落魄的年代为现代中国艺术寻找和建构新灵魂,尽管魂归何处仍是一个待解的疑难。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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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五四文学”年满百岁时对它加以回望,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为这种百年后的回望有可能重新发现一些过去忽略而又曾实际存在过的“新”东西。既然是回望,就有可能为这次回望做出一些新的人为设定。应当看到,“五四文学”这个概念本身就并非一次经事先周密谋划后正式发动的、有着自身明确的纲领、目标和实施方案的文学或文化运动,而更多地是后人对1919年前后发生的一系列相关文学活动的一种追加式设定,这种人为设定对把握该时期文学状况有其合理性。既然这种后来的追加式设定可行,那么,现在做回望时再来换一种追加式设定,也未尝不可。这里想到的新设定可以集中为相互联系的两方面:一方面,“五四文学”可以同更早的辛亥革命后出现的新文学现象联系起来观察,由此见出辛亥年间文学与“五四文学”之间的内在联系;另一方面,“五四文学”也可以被视为更加广阔的“五四艺术”或“五四文艺”的一部分,由此可以看到该时段文学与其他艺术如美术等所同时发生的相关或相通的变革,正像鲁迅在《儗播布美术意见书》(1913年)里所借用的夏尔·巴托的“美的艺术”或“美术”概念,就已经包含音乐、诗歌、绘画、雕刻、舞蹈等五个门类一样(46),那时的人们已经在自觉地使用多种艺术门类在“美的艺术”基点上相互联系和汇通的艺术观念。如此,把五四文学同辛亥文学相联系、把五四文学同其他艺术门类相联系,有可能令我们看到过去所不曾看到的一些新东西。

      同时,本文的这次匆忙回望,并不追求纯客观性,而是带有个人的学术兴趣指向:不是基于具体艺术史料辨析而做客观分析,而是依托个人的艺术鉴赏体会和学术研究心得,从中提炼出感兴趣的东西,即现代中国艺术家对中国古典灵魂丧失的痛悼和对新的中国灵魂的追寻印迹,再返回中国艺术史进程中去,做一定程度的个人化阐发。

      一、文学与美术中的现代性突破

      以今人眼光回望,1912年即民国元年,不失为现代中国艺术史的一个具有开端性意义的特殊年份。从这年起到20世纪第二个十年结束的1920年,现代中国艺术史开始了自身筚路蓝缕的新旅程。单就1912年来说,中国的各艺术门类家族中真正具备现代性意义的艺术作品还没随之诞生。无论是戏剧、音乐还是美术等艺术门类,都还没有出现这样的重要作品。

      不过,在语言艺术领域,还是有两部小说作品可予关注:一部是徐枕亚的《玉梨魂》,另一部是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这两部作品的相继问世,对现代中国艺术史的开端来说,应当具有一种不可忽略的标志性意义。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及清朝统治结束,终结了秦代以来绵延两千一百余年的古代帝国制度,宣告了现代共和制度的诞生。古典帝制终结和现代共和制兴起,等于宣告与旧制度紧密相连的审美与艺术体制必将随之而生剧变。尽管可以把中国古代型艺术终结和现代型艺术发生的开端上溯到梁启超于1899年起发动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并且列出其中的黄遵宪诗作、李宝嘉小说《文明小史》、刘鹗《老残游记》及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谭》等佳作,甚至还可以回溯到更早的王韬于1874年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并发表海外游记散文和政论文之时,但是,现代中国艺术史的真正具有实质性意义的开端,毕竟还得以辛亥革命及民国元年为历史起点。这仅仅是因为,国家政治制度或政体的根本改变,才是特定艺术体制赖以转变的根本力量之一(当然不是唯一)。尤其是古典帝制被现代共和制取代后,与现代共和制相适应的一系列现代性制度就迅疾建立起来,例如现代艺术制度和现代教育制度的建立,以及与之相关的现代美育制度和艺术教育制度的建立等。这些现代性制度的建立,既召唤着人们加入其中去开拓和创造,也为他们在其中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潜能提供了挥洒的舞台。

      问题在于,新政体的诞生会给现代中国艺术史的开启带来怎样的变革?这两部作品的同年发表就是两份标志性成果:及时传递出中国政体变迁所必然引发的中国艺术史变迁信息,预示着更多及更根本的转变将会接踵而至。

      可以看到,伴随政体由古典帝制向现代共和制的根本改变,现代中国艺术逐渐开始自身的现代性转变:继《玉梨魂》和《断鸿零雁记》这样的带有荒诞色彩的开端之后,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鲁迅和胡适等,都奉献出各自的独特创造。徐枕亚的断魂之痛,苏曼殊的无魂之殇,吴昌硕引领的强骨向生之路,鲁迅的丧魂之痛和胡适的白话文乌托邦崛起,相继成为这十年间中国艺术中引人瞩目的风景带。这里集中呈现的是文学和美术两个艺术门类领域的现代性变革。

      二、断魂之痛

      一个社会新时代的开启,诚然会给新时代艺术发展带来新动力,但却不一定能够立即导致艺术新时代的诞生。这是因为,新时代艺术与艺术新时代是两个相互联系但又性质不同的概念。新时代艺术,是指社会的重大时代变迁会给艺术带来从媒介、形式到意义等的一连串新变化;而艺术新时代,则是指艺术自身经过必要的积累和变革而逐渐地发生根本性变迁,直到产生与前代艺术迥然有别的新特质。前者可以迅速发生,这是因为社会的新时代对艺术产生新要求,要求艺术家及时以新型艺术品去刻画新时代变化给人们生活带来的新体验,而新时代观众在有感于社会生活中的新体验时也会向艺术界提出新的鉴赏要求;但新型艺术品却往往不一定迅速发生,而是依赖于更长时间的从媒介、形式、类型到意义、思想、蕴藉等多方面积累,例如唐诗、宋词、元曲等所标志的艺术新时代性质。不过,这两者之间也存在紧密的联系:新时代艺术有可能为艺术新时代的到来铺平道路、做出铺垫。现代共和制对古典帝制的取代就留下了这样的例子:它没有马上带来艺术新时代,但却毕竟以两部语言艺术作品而宣告新时代艺术的产生,并为今后艺术新时代的到来而提供新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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