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说:“道不同,不相为谋。”①(《论语·卫灵公》)按司马迁的理解,这句话很可能首先就是针对儒道关系而言,即所谓“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②(《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不过,《史记》的《孔子世家》和《老子韩非列传》都提到孔子曾经适周问礼于老子,证诸其他文献,尽管对此事的时间及细节有不同的说法和认识,但其作为事实是难以被否定的③。无论如何,这桩公案似乎也预示了后世儒道关系的微妙性和复杂性。这种微妙和复杂的关系在中国美学和艺术史论研究中也多有体现,比如徐复观(1903-1982)的名著《中国艺术精神》(1966年初版于台湾),在学界广受重视,同时也引发了许多争议④,其中特别容易引起关注乃至质疑的一个问题,就是徐复观作为新儒家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在该书主体部分的十章(三十多万字)中,只有第一章(约三万字)是“由音乐探索孔子的艺术精神”,其余九章则主要是结合绘画来论证中国艺术精神是由道家尤其是庄子思想(禅学亦与庄学相通)所导出⑤。对此,学界有不同的解读乃至批评⑥。笔者以为,倘若把儒道关系与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结合起来相互审视,将会给我们提供关于此书及儒道关系两方面问题的更多思考和启示。由于儒道两家及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都对音乐有特别的讨论,我们在此也就从音乐说起。 一、古乐及其节奏之“和” 作为时间性的艺术,音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可再现,古代又没有后世的录音、录像等记录和复制的手段,所以后人已经无法得知古代尤其是上古时期音乐活动的具体情形,而只能根据古代文献以及艺术史、考古学、人类学的研究来推知其大概。此外,今人通常会把音乐区分为声乐与器乐,并将音乐区别于诗歌、舞蹈,但若就古乐的实际存在形态及其根源而言,声乐、器乐、诗歌、舞蹈其实难解难分,也就是徐复观所说的“本是属于同一血缘系统的”(《中国艺术精神》第1页)。 古代的乐论对于古乐的这种综合存在形态也多有述及。例如墨家批评孔子及儒家“弦歌鼓舞以聚徒”(《墨子·非儒下》),“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⑦(《墨子·公孟》),可见儒家所传《诗经》不仅可以用来诵读,而且能够配合器乐、舞蹈来歌唱。又如《汉书艺文志》的《六艺略》“乐”类著录《雅歌诗》四篇,《诗赋略》“歌诗”类著录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后人统计为三百一十六篇),应当都是诗、乐合一的综合形态,只是前者为古代雅乐,而后者为新兴之乐,包括民乐和类似后世的燕乐;《诗赋略》又引古《诗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言外之意,则可以说“歌而诵者谓之诗”了;而且,《诗赋略》“歌诗”类著录的《河南周歌诗》七篇之后有《河南周歌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七十五篇之后有《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应该也是歌词与乐谱并录⑧。 其实,古乐的这种综合性的存在形态具有更为久远的渊源,正如《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中提到: 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畜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故士达作为五弦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昔陶唐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⑨ 据高诱注,朱襄氏、陶唐氏分别为炎帝、尧帝之别号,士达为朱襄氏之臣;毕沅引张揖曰:“葛天氏,三皇时君号也。”深究起来,这段材料所提示或隐含的历史文化信息是很丰富的,其中至少涉及古乐的起源、功能及存在形态等内容。比如葛天氏之乐,显然就是诗、乐、舞一体化的综合存在形态,而从歌词题目来推断其主题,大致可以说《载民》是祝愿部族繁荣昌盛,《玄鸟》是表达对神鸟的崇拜⑩,《遂草木》《奋五谷》《总禽兽之极》是祈求草木茂盛、五谷丰收、禽兽繁殖,《敬天常》《依地德》是祭祀天地,《建帝功》是歌颂上帝或部族首领的功德;至于士达作五弦瑟,陶唐氏作乐舞,也是为了调和人与天地万物的阴阳之气。也就是说,古乐具有“调和”“中和”“协和”“和谐”“和合”“合同”人与群体乃至天地万物的功能,概言之,也就是“和”。 应该强调指出的是,类似这样对于古乐的“和”的功能的描述和推崇,在先秦两汉文献中很常见,不可简单因视之为古人的传说乃至神话就否定其意义,而是应该留意其中所反映的古人对于人与天地万物之“和”的肯定与追求,这也正印证了维柯的主张:“凡是民俗传说都必然具有公众信仰的基础;由于有这种基础,传说才产生出来,而且由整个民族在长时期中流传下来。”(11)不仅如此,我们还应该继续追问:古乐之“和”何以可能?笔者以为,这仍然要结合古乐的存在形态及其起源来加以考察。 古乐以诗、乐、舞为一体的综合存在形态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即三者都是以节奏为基本特质,而这也能得到艺术史与人类学的相关研究的支持。研究者注意到,抒情诗是诗歌乃至艺术的最自然的,很可能也是最早的形态,因为它不需要大量的体力和复杂的技巧,而只需要采用反复之类的简单形式,就可以把带有感情的简短言辞吟唱为抒情的诗歌(12)。这里不妨再来看一则与此有关的传说: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13)(《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