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状况与中国教育实践:教育终结抑或终身教育?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内容提要:

当代中国“教育焦虑”的最深层原因在于,人工智能的指数级发展正急剧拉高“教育投资”的风险。在正在到来的“后人类状况”下,教育面临两种前景:走向自身终结,抑或走向终身教育。后者并非仅仅指学校教育之外的教育实践,而且意味着教育实践的激进更新:(1)后人类主义的“行动者-网络框架”,取代进步主义与表征主义的“线性框架”;(2)包含人类与非人类在内的所有行动者彼此触动的“内行动”,取代成人对孩子的单向规训与“吼妈式”知识灌输。进而,后人类状况,亦恰恰提供了重新思考教育的哲学契机——教育果真仅仅是一个人类的事业吗?先秦思想潜含着关于教育(终身教育)的一种激进阐述,我们可以通过德勒兹式的哲学阐释将之激活,并从该视角出发对当代中国教育实践进行批判和革新。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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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当代中国“教育焦虑”与后人类未来

       教育,在当代世界各个社会中,都是一个核心的社会性焦点。当代中国尤其如是,就在2017年,“减负”“高考集中营”“吼妈”先后在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激起了现象级讨论。中国家长们在下一代教育上的金钱与精力的超强投入,从“天价学区房”“租房陪读”“影子教育”等成为社会性热词就能看出。而同这种投入相伴随的,便是高强度的“教育焦虑”。这种“教育焦虑”,最直接地体现为孩子对学习的焦虑。

       2007年,由北京大学儿童青少年卫生研究所发布的历时3年多涉及全国13个省约1.5万名学生的《中学生自杀现象调查分析报告》揭示:当时中学生5个人中就有1个人曾经考虑过自杀,占样本总数的20.4%,而为自杀做过计划的占6.5%(谭萍等,2014)。2014年发表的一项涵盖全国大多数省份的大样本(2000-2013年间的153245例)实证研究显示,“青少年中学生自杀意念报告率为17.7%,自杀计划报告率为7.3%,自杀未遂报告率为2.7%”,并且“学习成绩越差,自杀相关行为报告率越高”(董永海等,2014,第535页)。早先一项实证研究也显示,“初中生存在的最严重的焦虑问题是学习焦虑,检出率为49.2%”(曾雪梅,2009,第39页)。《中国教育发展报告(2014)》显示,2013年媒体上关于中小学生自杀的报道共计79例,其中自杀率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攀升,初中最高,高中次之。2017年新春开学之初,上海市三天发生三起初中生跳楼自杀事件,掀动新闻媒体与社交媒体。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上海市主要领导提出必须为学生“减负”,并强调要正视如下现象:“孩子们的上课时间、做功课时间,远远多于大人的上班时间。”(孙庆玲,2017;朱珉迕,2017)

       “教育焦虑”并不只是落在孩子这端,家长们自身亦极度焦虑,并且,孩子的焦虑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家长焦虑的产物,同时亦刺激家长焦虑进一步加剧。2017年12月,人工智能教育平台“阿凡题”基于其线上近亿注册用户与线下近百家实体店用户的调研数据,发布互联网教育大数据报告《中国中小学写作业压力报告》,数据显示,中国中小学生写作业时长是全球平均水平的近3倍,而91.2%的家长都有过陪孩子写作业的经历,78%的家长每天陪写。陪写作业已成为影响中国家长幸福感的主因:每天上班、陪写作业无缝衔接,使人身心俱疲,并且75.79%的家长和孩子因写作业发生过矛盾(阿凡提,2017)。《东方网》报道:“秉承着‘一陪成学霸,不陪成学渣’的原则,家长们纷纷对孩子进行360度全方位无死角一对一的VIP辅导,可是孩子不自觉、做功课动作慢、思想不集中,而妈妈们‘好好说话’根本没用,讲话一般靠‘吼’,这成为很多家有学生娃家庭晚饭后的常态。”该报道中,精神心理科医师受访时谈到,“家长发现孩子学习压力大、焦虑压抑来医院进行心理疏导,这已成为现在很普遍的一个现象”,并且,“有的家长带着孩子来就诊,但自己的焦虑情绪明显比孩子更严重”(刘轶琳等,2017)。换言之,在当代中国“教育焦虑”同时发生在孩子与家长身上,并互相加剧。

       家长的“教育焦虑”,并不仅仅缘于超长时间的陪写作业。发表于2016年的一项关于中国家庭收入与教育投入关系的实证研究(1981-2009年)揭示,中国家庭教育投入的增速大于——对于农村家庭而言甚至是远大于——家庭收入的增速:“家庭收入每增加1%,城镇和农村家庭的边际教育投入分别增加1.1%和1.48%。”(周红莉等,2016,第47页)①另一项实证研究则显示,在2013年,“家长的月收入每增加1元,每年在每名子女上的教育花费就增加2.442元”(谷宏伟等,2013,第73页)。通过并置这两项实证研究,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近几年来中国家庭教育投入的巨幅增速——可以想见,当下这个数据应该要高于2013年的2.442%。2010年一项关于中国个人教育投资风险的实证研究揭示:在2002年中国教育投资风险值已“高于大部分欧洲国家”,“中国个人教育投资具有相对低收益、高风险的特征”(刘丽芳,2010,第105页)。十几年后的当下,这个风险值还在蹿升。换言之,中国家庭在下一代教育上的超强投入,并不能在孩子日后的就业收入中获得预期“回报”,而是必须创痛性地面对如下状况:“完成高等教育或仍然面临各种类型失业,或为了就业不得不从事不满意的工作,或获得工作的收入远低于预期,出现了与高等教育投资预期存在较大落差的结果。”(马文武等,2017,第71页)尤其是晚近这些年来大学毕业生就业形势异常严峻,高学历低就业的现象十分普遍,很多大学生甚至面临“毕业就失业”的状况。这种日益加剧的“高投入低回报”状况,才是当代中国“教育焦虑”的更深层肇因。

       无可争议的是,当代中国的教-学实践,围绕着以高考为核心的诸级升学考试而展布,而其最终目的,则落在就业上。当代中国家庭在教育上同其收入“不成比例”的巨额投入,事实上被理解成对未来的“投资”。用日常生活用语来说,硬扛高负荷(孩子家长双重高负荷)成为“学霸”为了什么?是为了高考。高考为了什么?是为了进入“名校”以便日后找到好工作。然而问题恰恰在于:高校越来越不能有效帮助毕业生面对各种挑战。这种状况,实质性地导致了当代中国教育投资上的高风险值。对于这个状况之产生,我们可以分析出一组细部的,并有望通过政策调整加以克服的社会肇因,如高校扩招、教育过剩、用人成本变高等。然而,它有两个很难克服的根本性的时代肇因。

       肇因一:知识的迭代更新越来越快,在大学中获得的知识,毕业时已是大多趋于陈旧。当代中国高校的激励模式,致使科研能力强(意味着持续保持自身知识更新)的教师不愿意投精力于教学上;而大量站在教学岗位第一线的教师们的知识结构,往往还停留在他们自己当年的求学期。更关键的是,正如韩愈那句“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师说》)所界定的,“师”的崇高地位,其实是建立在如下哲学预设上:下一代年轻学生所遭遇的“惑”,上一代的师者们是能够用他们的人生视野、知识积累、生命经历来“解”的。然而,在以“加速主义”(威廉姆斯·斯尔尼塞克,2018)为标签的当代,这个预设已然无法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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