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张编写一部中国文学史学史,理由似无庸多说。一则现在已到了世纪之末,距离本世纪初国人撰写的第一部《中国文学史》的问世差不多足足有一百年进程,确有许多东西值得回顾反思。而若要上溯中国古代有关文学史观念和文学史研究的传统,则历史更为悠久,可借鉴的内容也愈加丰富,这些都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和认真的梳理。其次,从较切近的角度看,改革、开放以来的十多年是中国文学史研究的一个繁盛时期,著述数量之多、品种之全、规模之大、范围之广、立意之新、勾稽之深,均属空前,不仅呈现出异彩缤纷、叫人眼花撩乱的景观,并且提供了不少宝贵的经验乃至发人深省的问题,有待进一步的思考、探究、总结和提炼,以利于今后文学史撰写工作登上新的台阶。再一点可注意的,是最近期间学术界发出的建设中国文学史学的呼声,它不满足于单纯从事文学史的实践,更要求对文学史工作自身进行理论检讨,或者说,要在大量的文学史研究实践的基础上归纳出一定的理论原则来,诸如中国文学史的性质与任务、对象与方法、结构与形态、分期与分段以及文学史研究中的主体与客体、历史与当代、人本与文本、他律与自律、逻辑与随机、宏观与微观诸种关系,虽然在以往的文学史编写实践中也常有所触及,而明确归结于文学史学的理论建构并引起热烈探讨,当属晚近的事,标志着文学史工作者自觉意识的抬头。可以预料,这个趋向终将导致一门新兴学科——中国文学史学学的诞生,它脱胎于原有的各种形式的中国文学史研究,反过来又会给予具体的文学史著述以积极推动;而为了实现这一理论上的飞跃,有必要率先对已有的文学史实践进行系统的调查研究,这也应该成为编写中国文学史学史的重要理由。据此,世纪末的反思、新时期经验的总结和当前从理论上建设文学史学的需要,是我主张编写中国文学史学史的现实依据,同时构成从事此项工作的基本的出发点。 由以上的考虑,必然要引起这样两个问题:一、什么是中国文学史学史?二、怎样来研究和编写中国文学史学史?下面就围绕这两点展开说明。 谈到中国文学史学史的界定问题,不能不联系其他相关学科作一辨析,首先是同中国文学史的关系。通常所谓的“文学史”有两重涵义,一是指文学自身的客观历史进程,二是指研究者主体对这一进程的理解、把握、概括、叙说,亦即客观历史进程的主观反映,这便是以撰著形态出现的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学史的范畴其实也涵盖这样两个方面,既指文学史学自身的历史演进,而又指人们对这一历史轨迹的清理与勾画。两重涵义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但不能没有差别;本文所说的“中国文学史学史”因系从编写着眼,故侧重于后一种理解,指研究者视野中的文学史学史。 就后一种理解而言,中国文学史学史与中国文学史实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后者是前者赖以建构的直接的基础。我们知道,中国文学史是以中国文学的历史进程为研究对象的,其研究的结果便是各种形式的文学史撰著。但是,这一研究工作本身也有其发展演变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又能成为另一门学科研究的对象,这正是中国文学史学史得以成立的条件。因此,如果我们把中国文学史界说为对中国文学的历史研究,那末中国文学史学史便是中国文学历史研究的历史研究。换句话说,它要对中国文学史这门学科的历史进程加以考察和追溯、梳理和描述、分析和总结,实际上也就成了中国文学史的学术研究史或学科发展史,这可以算作文学史学史的基本定性。 中国文学史学史同中国文学理论史、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思想史、中国文学研究史等学科有一定的交叉关系。理论史、批评史研究历代有关中国文学的理论批评,思想史研究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中所包含的文学观念,它们都有可能涉及文学史的观念和方法问题,这就进入了文学史学史的领域。至于文学研究史要求对中国文学研究状况作全面概括,则必然包含文学史的研究在内,于是文学史学史的内容便成了它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这些学科都不能代替中国文学史学史的建构。且莫说理论史、批评史、思想史各有其特定的视角,并非以中国文学史的有关问题为瞩目对象,即使象文学研究史那样包罗广泛,而其中文学史的研究也只是一个局部,不会构成其关注的焦点,更难以形成独特的系列。中国文学史学史则恰恰立足于文学史学科自身的历史进展,它要对这一进程的源流本末作出系统的归纳,就其方方面面加以完整的综合,这是任何别的学科所无法取代的。质言之,以历代有关文学史的研究(不限于理论形态)为其专门的领域,以文学研究中的“史”的意识为其把握的核心,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学史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个性所在,也便是文学史学史区别于文学理论史、批评史、思想史、研究史等的主要表征,当然不排斥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和相互渗透。 还要看一看中国文学史学史和拟议中的中国文学史学学的关系。就某种意义而言,它们有着共同的出发点,即都是以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实践作为自己的对象,力图在总结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架构,并由此共同成为原有中国文学史学科派生出来的新学科,有如一母所孕的双胎。但两者在性格上又很有差异。史学史作为中国文学史的学术史,侧重在历史进程的概括;史学学作为文学史原理的探讨,着眼于理论方法的总结。前者属历史科学,后者属理论科学,其学科体系和研究方法都并不相侔。比较而言,史学史的概括较贴近于文学史研究的实践,史学学的理论总结则更需要高度抽象,所以又可以将编写中国文学史学史当作建构中国文学史学学的准备,前者因亦成为向后者过渡的桥梁。于是,从中国文学史到中国文学史学史,再到中国文学史学学,又形成了中国文学史学的三级结构,而史学史在这一学科集合群里的中介位置和承上启下的意义便也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