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学不能离开文化,因为“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①,而文化则是文学理论这一特殊的“精神文明的产物”最为核心的“环境”,因为“文学是文化中的一个部门”②。 文学理论的发展根本不可能脱离它所处的时代、社会的文化状况的影响,文化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在1930年代即被人视为与“经济”、“军备”并列的国家“势力”。③ 文化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概念,它既包括人们的物质活动方式,也包括人们的精神活动方式;既包括客体之自然、社会的世界,也包括主体之情感、心理的世界,还包括人类所创造的知识世界,也就是科学哲学家波普尔所说的“世界1(客体、物质世界)”、“世界2(主体情感和心理世界)”、“世界3(主体创造的精神世界)”。文学及其理论世界自然属于“世界3”,也就是狭义的“文化”世界。作为由文学主体即文人们创造出来的“世界3”,其存在形态为前两个世界的社会生态状况所决定,亦即由社会客观因素(经济、政治、教育、历史等)和主体经验因素(艺术素养、审美趣味、创造能力等)所决定。 一 1930年代的中国文化生态极不平衡,其主流文化形态以城市文化形态为主,因为广大农村教育出奇的落后,民众基本上处于文盲或半文盲状态,文艺的创作、传播和发展主要是在城市区域内进行。该时期(1938年抗战爆发以前)中国的文化重心是上海、南京、北平(现在的北京)三座城市。南京是当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因而是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上海是当时亚洲最大的国际城市,是当之无愧的经济、金融、贸易文化中心;北平虽然在政治上比不了南京,在经济上比不了上海,但在高等教育和科学研究的力量上却远远高于南京,也高于上海,是当之无愧的学术文化中心。这种地域经济、政治、学术的三分格局,在1930年代文学理论的发展过程及形态表现上打下了鲜明的印记,这个鲜明的理论印记表征就是南京文学与学术的乏弱以及上海“海派”与北平“京派”的对立。 作为政治中心的南京,其文学与学术何以乏弱?这与政治中心环境下的思想和言论自由限制过多有关。在这样的区域,文人自然不敢放肆,理论领域里的探索不敢乱越政治的雷池。1930年代的国民政府由于军事强人掌权,其政治模式还基本上停留在“军政”阶段,蒋介石本人又十分崇信法西斯主义,在他直接掌控下的京畿之区,作为国民政府的政治中枢,意识形态管制较严,言论自由十分受限;即使在文艺领域,官方也给文人们制定了大大小小的政治紧箍。这种政治环境不可能不影响文人的创作与思想,不甘受约束的文人都选择了政治意识形态大逃亡:持不同政见的左翼文人跑向上海,自由主义文人北上北平,南京所剩的也就是一些想吃官饭的平庸文人。在此情形下,南京文学界不可能在理论上有什么作为。自古以来,凡政治意识形态管辖过严、政治标准第一且评价标准单一的时代和国度,精神领域必然萎缩,各种理论的发展必然走向穷途末路。 上海和北平的文坛出现“京派”和“海派”的对立;主要是因两地各自的地域文化生态而起。两地不同的文化生态,陶铸着两地的文化精神和文学风气,从而导致两地文人在创作文体、创作风格、艺术追求上的巨大差异。受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古典主义文学的影响,北京的文人群体追求高雅、纯正、理想的艺术境界和人生旨趣;受殖民主义统治影响下的商业投机习气影响,上海的文人群体追求“名士才情”、“商业竞卖”。当然,这只是就地域文化的整体精神而言,不能一概而论。“京派”与“海派”概念的提出者沈从文对此说得也十分清楚:“海派作家及海派风气,并不独存于上海一隅,便是在北京,也已经有了人在一些刊物上培养这种‘人才’与‘风气’。”④ 因此,“京派”与“海派”的划分,其逻辑依据不是地域,而是文人禀有的艺术价值观。 抗战以前,中国文艺界的精英集聚区域主要是北平和上海;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中国文艺精英大批南迁,桂林、昆明、重庆都曾经成为1930年代后期中国的文化、文艺中心城市。战时的中国一切以抗战为目标,偶有的理论争鸣与批评也都与战时政治有关,因此,谈及该时期的文学批评与理论,时间上以抗战以前为主,地域上以上海和北平为主。事实上,1930年代文学领域的批评、论争和知识探讨,也主要发生在抗战以前的上海和北平。 先看当时上海的文化生态状况。1930年代的上海是中国最为特殊的一个区域,这一区域的特殊性在地理位置、经济状况、政治环境等各个方面均与众不同。 从自然位置上说,上海地处长江口,交通便利,航运发达,是近代以来中国最大的港口城市。抗战以前,上海在行政区域毗邻国民政府首府所在地南京,属于国民政府治下的亚政治中心区域;抗战以后,南京陷落,成为汪伪政权的首府所在地。上海又成为日伪统治区的一个亚政治中心区域。抗战爆发以前,国民政府治下的上海并不是一个主权城市,因为它有许多帝国主义国家的“租界”区域。“租界”享有独立的政治和司法权,成为国民政府治下区域的政治飞地。无论是“共产党”、“第三党”还是其他政治反对势力,只要逃到租界内,就可以安然无事。以法租界为例:“30年代初期,最为突出的是国民党各派系、共产党及其他进步人士,在法国当局的‘中立’政策下,把法租界作为政治舞台而激烈较量”,“根据中法条约,法国领事对法租界的法国侨民拥有司法裁判权,一般称为领事裁判权,由领事法庭行使司法权。同时,法国领事还攫取对租界内华人的司法审判权”,“根据该条约,法租界当局不承认南京国民政府颁发的《治安紧急条例》,因此,在客观上减轻了对中共和进步人士的迫害。”⑤ 多重政治空间给多重政治势力提供了生存的土壤,既藏污纳垢又藏龙卧虎的上海因此成为各种势力尤其是国共两党政治、文艺的博弈中心:它既是左翼文学的大本营,又是民族主义文艺的集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