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1901—1967)的《谈新诗》[①],包含了他关于中国新诗评论和研究的主要思想和观点。在此书初版的时候,周作人先生在序言中就说过,这里边“有他特别的东西,他的思想与观察。”[②]李健吾先生在评论废名诗论的时候说:“这沉默的哲人,往往说出深微的见解,可以显示一部分人对于诗的探索。他有偏见,即使是偏见,他也经过一番思考。”[③]这里,我就《谈新诗》及其它个别的文章,来看一下这位“沉默的哲人”对于新诗的思考与观察所拥有的是怎样一些“特别的东西”。 一、在探讨新诗本质的时候,提出了一个颇带偏激色彩但含有诚实真理的理论判断 废名思考的一个重要的美学起点,是在对于五四以来新诗创作发展的整体性的反思中,寻找一种符合他的审美标准的新诗的本质和发展道路。 他在自己关于新诗的讲义的开篇,就说清楚了萦绕于他心里的一个核心性的问题:怎么样的诗,才算是真正的新诗?他把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工作与操作过程,称为是一番“灵魂的冒险”。[④] 他说:“怎么样才算是新诗?这个标准在我的心里依然是假定着。”他又说,胡适在他的《谈新诗》等理论文章中,所讲的是作新诗的技巧,而“我所注意的乃是中国自有新诗以来十几年内新诗坛上有了许许多多的诗,因而引起了我的一种观察,什么样才是新诗。”[⑤] 废名以胡适的一首新诗《蝴蝶》,和为胡适在文章中所称道的一首元人小令马致远的《天净沙》作为例子,进行比较,断定说,胡适的《蝴蝶》算得一首新诗,而那首“枯藤老树昏鸦”的小令,却是旧诗的烂调而已。“我以为新诗与旧诗的分别尚不在乎白话与不白话,虽然新诗所用的文字应该标明是白话的。”[⑥]因为那首被胡适称赞为“具体的写法”有的旧诗,“是模仿的,没有作者的个性。”他认为,旧诗之成为诗,应该“都不只有调子,里头都有性情。”《天净沙》“只是调子而已,”而《蝴蝶》则“仿佛这里头有一个很大的情感。”[⑦]在对于新诗同传统诗的比较中,他得出了一个自己的思考的焦点,也就是新诗应该在反思自身同传统诗歌的关系中寻求它的正确的发展道路:“总之我以为重新考察中国已往的诗文学,是我们今日谈白话新诗最紧要的步骤。”[⑧] 在这个比较中,废名引述了胡诗关于《蝴蝶》产生过程的情景的叙述,由此,他得出了自己关于思考新诗的本质的一个十分重要的观念:“这一段记事,我觉得可以帮助我说明什么样才是新诗。我尝想,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若同旧诗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⑨] 他的这个思想,不是来自理论逻辑的推理,而有他自身创作实践的体验。他说:“有一天我偶然又写得一首新诗,我乃大有所触发,我发现了一个界线,如果要做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已往的诗文学,无论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我们只要有了这个诗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大胆的写我们的新诗,不受一切的束缚。”[⑩]这里,显然废名对于旧的传统诗内容与形式的特征,有他自己独特的理解;但这一方面不是他所探索的重点,更重要的是,废名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即“新诗的内容是要诗的”,文字则可以是散文的。 废名这个关于旧诗与新诗性质的差别的这一理论判断,不是一种偶然的标新立异的结果,而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一个结论。因此,关于这个思想,他在自己的书中,曾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和侧面,进行过阐述和论证。《谈新诗》出版之后,他的这个思想可能难于为更多的人所接受,甚至可能有些不理解的非难。因此,在一篇问答谈话形式的文章中,当问到“什么是我们的新诗的内容”的时候,废名又对他的这个思想作了详细的解释。他说:“旧诗之所以成为诗,乃因为旧诗的文字,若旧诗的内容则可以说不是诗的,是散文的。这话骤然听来或者有点奇怪,但请随便拿一首诗来读一下,无论是诗也好,词也好,古体诗也好,今体诗也好,其愈为旧诗的佳作亦愈为散文的情致,这一点好象刚刚同西洋诗相反,西洋诗的文字同散文的文字文法上的区别是很少的,西洋诗所表现的情思与散文的情思则显然是两种。中国诗中,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确是诗的内容,然而这种诗正是例外的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其所以成为诗之故,岂不在于文字么?若察其意义,明明是散文的意义。我先前所引的李商隐的‘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确不是散文的意义而是诗的,但这样的诗的内容用在旧诗便不称,读之反觉其文胜质,他的内容失掉了。这个内容倒是新诗的内容。我的意思便在这里,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则是诗的。”[(11)] 废名关于旧诗与新诗性质上差异的这一思考,我以为包含了两个方面的意义。 一个方面,是作为一个现代派的诗人和批评家,以现代人的眼光为标准,对于传统诗歌的内在诗性特征的新的观照。作者以西方诗的内容为自己的参照系统,揭示了传统诗的内容对于语言传达形式音乐性的依赖,说明很多散文的内容可以借着诗的形式而存在。这样,就在根本上否定了胡适之所说的白话诗自古有之,白话新诗是从传统的白话诗发展而来的理论,从而为新诗的生命的发展,或者说为新诗走上真正的现代性的道路,在传统诗歌中努力作新的寻求创造一种理论上的根据。新诗的真正的发展道路应该与旧诗,包括胡适之所说的旧诗中的白话诗道路不同。旧诗同新诗的区别不是在于语言的表式,而在与它们内在的性质上的差异。废名说:“我尝说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而其文字则是诗的,我的意思并不是否定旧诗不是诗,只是说旧诗之成其为诗,其性质不同。”[(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