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问题三人谈

作者简介:
陈建功 中国作家协会 何西来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秦晋 光明日报社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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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实主义——升温的话题

      “现实主义的复归”,近来每有朋友言及。论者说何申的《年前年后》,说谈歌的《大厂》,说王家斌的《百年海狼》,说井石的《麻尼台》……无论是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说起来都可列出煌煌的实绩。最近,对现实主义情有独钟或学有专攻的作家、理论家们又为这“复归”济济一堂,我也曾不揣冒昧,成为与会者中的一员。

      退而思之,对这命题竟疑惑起来:现实主义复归?那么现实主义何时走失的?现实主义走失过吗?何申的《年前年后》固然是一篇现实主义的佳作,何申之前,陈源斌的《万家诉讼》,也应该算是现实主义的佳篇吧?王家斌的《百年海狼》和井石的《麻尼台》当然也不错,可此前陈忠实的《白鹿原》呢,刘醒龙的《威风凛凛》呢——应该算是现实主义“走失”前的作品,还是“走失”后的作品?

      现实主义的创作从来也没有“走失”过——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作家们,从来也没有停过笔;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从来也不比“前卫”、“先锋”的作品少。

      既如此,“走失”而又“复归”的,是什么呢?

      有些作家们说,“走失”而又“复归”的,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创作,不如说是现实主义的理论家和以现实主义为尺度的批评家们。这一说法当然也不会得到文学评论家们的赞同。

      现实主义的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似乎也从来没有“走失”过——坚持现实主义理论的研究家们和坚持现实主义批评尺度的批评家们,他们的声音同样从来也没有中断。理论与批评的专集一本一本在出,散见于报刊的文章更是不胜枚举。譬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荒煤和冯牧主编的文学家评论丛书,就收有新时期以来活跃的现实主义评论家专集达十六本之多。

      因此,准确地说,我们所面对的,不是什么现实主义的“复归”,不过是有关现实主义的话题重新引起了人们的兴趣罢了。

      之所以围绕着这个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喋喋不休,因为我有几分担忧——但愿“复归”之议中不含丝毫曾被“放逐”的怨懑,不会成为一种文学流派重新振起后贬低别种流派的潜台词。我的担忧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唯我独尊”的学术作风甚至也成为了某些新潮理论家们的猎猎战旗,使曾经“独尊”过的现实主义向隅而叹。那么,当现实主义又日渐成为热门话题的时候,它能不能“有容乃大”,更多地看到本流派的进步其实也仰赖于其他流派的启迪,因此以一种科学的、平实的态度,对待现实主义话题的升温呢?

      现实主义之所以重新引起人们的审视和思考,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创作上的收获。然而只要我们稍稍留意一下就不难发现,新近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上的收获,不是旧有的现实主义文学的重复和回归,而是现实主义经历了“主义”林立的洗礼后,对自身模式既有继承,又有突破的结果。是现实主义思考自己、审度自己,对其它流派有所吸收,对自己作了否定之否定以后的新的肯定。翻开任何一本当今最受好评的现实主义作品不难看出,叙事结构、叙事角度、叙事态度直到语言感觉,从人物刻画的深度到时空跨越的广度,新的现实主义佳作无不从形形色色的文学流派中汲取养分,用以更真切地反映真实,更深入地刻画人生。因此,现实主义对其它文学流派的开放性、借鉴性,是它得以以生气勃勃的姿态重新成为话题的奥妙所在。可是,现实主义话题的升温,非但不应该也不可能否定各种各样的文学探索和形形色色的文学流派。相反,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作家、评论家们,对待不同的文学流派应该采取格外谨慎的“兼容并包”的态度,珍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氛围,以熔铸百家,发展自己,不断开创现实主义文学的广阔道路。

      回顾历史的经验与教训,以上建议,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前景,不会毫无用处吧?

      作为一个认同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写作者,当久违的话题重被提起的时候,除了想到整个现实主义文学发展道路上的经验与前景,还不能不想到,就我们个人而言,是不是也有一些经验和教训值得总结呢?

      譬如,在社会主义经济形态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的时代,这样一个喧嚣与骚动的时代,这样一个每个人都要面临着各种诱惑的时代,现实主义的文学除了面临创新的急切,是不是也面临着浮躁的困扰?

      是的,我们需要创新的自觉,然而我们又需要面对浮躁的定力。特别是当创新的愿望像一条狗,追得你东奔西蹿的时候,你是否还能清醒地保持着艺术追求的独立意义,是否还保持着对自己的艺术天地的固守与执着?一个写作者,既要有创新和探索的无尽的激情,又要有区分艺术与非艺术、真艺术与伪艺术的清醒。这些,说起来都是不难的,难的,是实践。我们面对的,既有风格、流派多样化带来的五彩缤纷,又有名词轰炸、旗帜林立带来的惶恐与迷乱。我本人就愿意坦率地承认,怎样循着自己的情感方式的独特性,寻找出一条艺术地把握世界的道路,这是近年来每每使我茶饭不思的苦恼问题。这条道路,既属于自己,又属于民族,既属于中国,又通向世界。何其难哉。

      现实主义话题的再度升温,我们从成功的同行那里获得的启发,除了以创新的精神开创现实主义创作的新境界之外,在充满浮躁和诱惑的氛围中如何保持艺术追求的自信和执着,或许也算是另一个方面的收获吧。

      话题如果只是作为一个话题,永远不过如上所举,是一些直觉感受的罗列与堆积而已。因此,在发表了如上感想之后,我想或许应该趁这一次笔谈的机会,向尊敬的评论家们表达作家们的热切希望,那就是,文学创作的实践,时时期待着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进展。我知道我们的评论家们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积累了丰厚的成果,但觉得仍有更长的路要走。特别是当我们把一些基本理论用之于实践时,甚至会产生很大的歧义。譬如什么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和现实精神是否有区别?我相信,理论家们对此会有比较一致的答复:现实主义当然是有现实精神的,但有了现实精神,不一定是现实主义作品。它可能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也可能是浪漫主义作品,这可能是荒诞派作品乃至其它。那么,依据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再依据我们有关现实主义的常识,我是一直把蒋子龙的早期小说,归入浪漫主义小说之列的——如此炽热的语言,如此澎湃着激情的人物,难道不是典型的浪漫主义小说吗?还有老舍先生的《茶馆》,是现实主义的戏剧吗?抑或是表现主义的戏剧?刘麻子和小刘麻子,唐铁嘴和小唐铁嘴——两代人物如此的对应,难道可以说是“真实地再现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品吗?在把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标准的时代,把一切有现实精神的作品统统归于现实主义的麾下,对于保护众多不同流派,是必要的。但文学发展到今天,说蒋子龙早期小说是浪漫主义的小说,不会有损于对蒋子龙文学成就的估价。说《茶馆》是表现主义的戏剧,同样不会为老舍先生招来祸殃。作为一个小说家,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实主义的评论家们对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仍然因袭旧说、大而化之。或者,理论界是否仍有现实主义独尊的意识,生怕因此贬低了贤者?如果在这些起码的问题上都畏首畏尾,浅尝辄止,理论上有所建树的目标,是难以实现的。仅此一端,就可以看出我们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研究领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得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一个理论上的外行,然而我深切地感到,在文学呼唤精品力作的今天,把现实主义的话题由升温的喜悦转入认真严谨的研究,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提供更多的理论的指导和思考的角度,实在是当务之急,它对于促进现实主义文学精品的出现,将产生难以估价的影响。这就是我不怕错谬,斗胆发言,以求教于方家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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