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使用的“时间性”术语,其内涵有二,一是指人的主观感受、思维作为一个内时间意识所具有的诸如开始、伸展、延续、停滞、延缓乃至终结等时间属性;二是指内时间意识作为一个积极的价值寻求与实现过程,具有兴发着的、涌动着的“绽出”特性;且上述内时间意识奠基于特定的对象之上,绝不是一种绝对自足的、孤立地存在的内时间意识。审美活动作为一种内时间意识,在上述两端体现得尤为典型。这是本文阐述什克洛夫斯基文学思想的立足点。 一、时间的节约——思维经济学与日常语言 “时间性”问题是什克洛夫斯基文学思想中的核心所在,且迄今为止并未得到专题性的研究。就整体而言,他是从审美活动及其感受的被强化、被延长或被延缓出发,认为文学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科学语言的“省力”与“节约”,而且要在与日常语言行为与科学语言行为构成的时间性过程的比较中,凸显文学语言行为对两者所进行的“去自动化”与“去习惯化”的价值与意义。在什克洛夫斯基看来,“文学语言”绝不是一个抽象的、固化的存在,而是一个具体的且必然呈现为时间视域、事件化的文学语言行为,即与日常语言、科学语言的内时间意识相比,其特定的语言组织除了具有一般语言的交流达意的目的之外,还能让我们对其形式本身产生兴趣,从而破除日常语言与科学语言的自动化、习惯化,并且让那些被遮蔽的意义显露于审美过程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意义本身只能依寓于审美过程之中,其存在的状态是运动着的、兴发着的。 具体来看,什克洛夫斯基文学思想的演进过程是——从对波捷勃尼亚“形象思维”说、寓言观等的批评,到对斯宾塞等所持的“思维经济学”的批评,再过渡到对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的比较,其所涉及的对象既有当时的文学思潮或思想,也有文学理论学科自身的问题,虽然针对的对象各异,但是其基本的思想及出发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文学的价值与意义何在及如何。 “思维经济学”在整体上的体现是以生动、形象的作品作为手段来阐明那些深奥的、抽象的道理与真理。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就是形象思维”这一观念在很多人头脑中根深蒂固,但是他认为这实在是一个误解,比如波捷勃尼亚就是这一观念的先驱之一,他说:“没有形象就没有艺术,具体说来,就没有诗。”(转引自 什克洛夫斯基4)再如,斯宾塞的“精力节省”思想在美学史上也是素有其名,他说:“在安排诗歌或小说的主要部分时,在组成一句话的单词时,效果的好坏就看有无技巧使读者少费精力和不过分受刺激。”(转引自 什克洛夫斯基37)在他看来,这是“优美感”的主要标志,人能在一种轻松愉悦的过程中生活是很幸福的。另外,什克洛夫斯基还引用了德国哲学家阿芬那留斯在《哲学是按最少耗力原则进行的关于世界的思考》中的言论:“既然心灵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它力图最合理地完成统觉过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也就是说,要最少地耗费力量,或者说,要得到最大的效果。”(转引自 什克洛夫斯基8)但是正如胡塞尔所说,这种思维的经济学虽在表面上有其合理之处,但这种“思维经济学”是对“逻辑之物的倒逆论证”(200)。“不管是认识论原则还是心理学原则,节省原则似乎毕竟是一种原则,实际上这是一个假象,这个假象之所以产生,原因主要在于人们混淆了事实被给予之物和逻辑观念之物,后者是前者隐含的前提”(203)。这表明“思维经济学”只是看起来很合理,但是其适用的领域却是特定的。 什克洛夫斯基从“思维经济学”之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日常语言的特性,整体上看,他对“日常语言”的探讨是从“价值”或“意义”出发的,也就是把日常语言作为一种人类的价值活动加以把握,就其构成而言,这一活动的相关项就包括两个层面,其一是使用日常语言的个体与日常语言之间是一种不可分离的“始终—指向”关系,其二是使用日常语言交流的个体之间同样是一种不可分离的“始终—指向”关系,而且,这两个层面是体现在一个日常语言行为之中的,而不是一种隔离的关系,这意味着一个主体在专注地说着日常语言,而且这一行为指向一个或者多个其他主体,因为他力求自己所说的日常语言为其他主体所理解。可以看出,日常语言行为一如其他行为一样,其中的核心问题是“注意”的产生及其延续,也可以说,所有的意向活动的结构不仅是“(主体)始终—指向(对象)”,而且其本身就是一种“注意”的凸显行为。在这里所存在的时间性因素就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注意”是“现在时”的,日常语言行为的价值在于主体之间达成迅捷的理解,而不是迟滞、滞后;其二,这种日常语言行为的“现在时”是一种绵延的行为,因为日常生活本身是持续性的,在人的有生之年,在人必须与他人打交道之时,这种持续性就显得尤为迫切。 “注意”本身不是一个独立的心理现象,它是很多心理现象所共有的一种特质——集中精力专注地、更加有效地处理一个或者一个系列之中的某一个事或物的信息。之所以要“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心无二用”,就是因为一个人的心理能量与资源实在有限,存在心理能量与资源的瓶颈,而且从与什克洛夫斯基所说“日常语言”的“耗费与节约规律”相连接来看,显然与注意的“自动加工”与“控制加工”直接相通。 “自动加工”的注意不需要有意识地进行控制,消耗极少的心理能量与资源,在整体上可以进行并行加工,其完成的速度较快,就其所完成的任务而言通常是那些熟悉的、日常的且必须重复地去做的稳定信息,不需要复杂的分析与综合,难度较小;但是注意的“控制加工”则相反,它需要有意识地努力才能完全地进行信息加工,消耗的心理资源与能量较多,必须严谨地按照序列进行,所需时间较长,就其所完成的任务而言通常是那些新鲜的、较少重复的信息,就其加工层次而言属于相对较高层次的认知加工,需要复杂的、高级的综合与分析,难度较大。就日常语言的习得而言,对于幼小的、咿呀学语的人来说属于“控制加工”,而后一旦掌握了这一语言就成为“自动加工”,那么,一个信息处理的步骤就从高度控制转向相对自动的过程,这就叫做“自动化”。什克洛夫斯基敏锐地说出了这种注意心理学之中的“自动化”:“动作一旦成为习惯,就会自动完成。譬如,我们的一切熟巧都进入无意识的自动化领域”(9)。在这段话中,“习惯”、“自动”、“自动化”、“熟巧”等都是注意的“自动加工”之中最为重要的核心关键词。虽然什克洛夫斯基没有对日常语言行为进行鸿篇大论,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想见——人们为了完成每天繁复、繁重的交往、交流活动,就势必把语言交往活动变得“自动化”了,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