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来,作为市场和产业的文化几乎以一种“爆炸”的速度急剧膨胀,从而使完全现代形态的大众消费文化变成了中国当前社会的主流文化。但引起我们对中国文化中某些转变深思的,并不是那些显而易见的大众消费文化的发展速度、扩张范围或市场化,而是这种文化所具有的某种对传统文化内核的消解和改造。 中国文化传统中所保留的许多独特的东西,非常广泛地蕴涵在文学、绘画、书法、建筑和工艺等艺术形式之中。如果说一个民族的艺术乃是其文明的史诗的话,那么,我们灿烂辉煌的艺术真可谓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长卷,而最集中体现艺术本性的莫过于审美趣味了。 中国古典的诗歌、绘画、音乐和戏剧显然有别于其他民族,读一下荷马史诗和《诗经》,或看一下达芬奇或米开朗基罗的画和朱耷或石涛的画,这种区别就不再是抽象的,而是那样的具体可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由于种种历史的原因,西方人和中国人在最初接触来自异邦的不同艺术时,都曾表现出难以理解的惊讶。这里不妨举一例,清代画家邹一桂在评价西方绘画时说过一段颇有代表性的话:“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镏黍。……学者能参用一二,亦其醒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1]画家这一席话道出了中西绘画的一个重大区别:甚至点出了中西审美趣味的一大区别,亦即通常所说的西方绘画重再现和写实,而中国绘画则重表现和意境。 意境这个中国美学和艺术的独特范畴,涵盖了中国传统审美趣味的精髓,也揭示了中西审美趣味区别的根本所在。对此,著名美学家宗白华有很好的描述:“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环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不但是盛唐人的诗境,也是宋元人画境。”[2]如果我们用更明白的语言来描述中国传统审美趣味的内核,那么,可以说,那种追求“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的内在倾向,正是中国传统审美趣味有别于西方乃至其他民族审美趣味的关键所在。这种独特的审美倾向性体现在我们传统艺术的各个方面。在诗歌中,有所谓“境生于象外”、“诗道亦在妙悟”的传统;在小说中,有所谓神情毕肖的“白描”手法;在绘画中,有所谓“计白当黑”的法则;在书法中,“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非凡庸所知。见万象皆类之,点如山颓,摘如雨线,纤如丝毫,轻如云雾,去者如鸣风之游云汉,来者如游女之入花林”(钟繇);在戏剧中,又有所谓“虚拟性”,无需任何布景道具,可活龙活现地表现出各种场景和情境。所有这一切都是西方艺术所没有的,而这都鲜明地表现了中国传统艺术及其审美趣味的特殊性。宗白华把这些特征用三个绝妙的字加以概括:道、舞、白。 然而,这种使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传统审美趣味,在当前的大众消费文化,特别是“仿象”的巨大冲击下,面临着深刻的危机。 传统艺术在当代社会面临这严峻的挑战,这恐怕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当代中国文化的新格局中,传统艺术显然已经被大众消费艺术排挤到“边缘文化”的尴尬境地,而占据着核心地位的“主流文化”无疑是大众消费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说,当代大众消费文化本质上是和传统古典艺术截然不同的,虽不能说彼此尖锐对立,但互相抵触却是事实。与传统审美趣味发生对抗的大众消费艺术类型莫过于所谓的“影像工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仿像”的大量生产和消费。 影像工业完全是现代社会或消费社会的产物,它通过工业化的大生产和多种大众媒介,对现代社会产生了广泛影响。它起源于本世纪的西方工业社会,最早对此进行深入思考的是德国思想家本雅明。他发现现代社会进入了一个与传统社会迥然不同的“机械复制时代”,在这个时代,一切艺术品都可以通过大批量的复制来广泛传播,这不但改变了艺术本来的形态,同时也改变了社会:“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出来,……因而它就赋予了所复制对象以现实的活力,这两方面的进程导致了传统的大崩溃——作为与现代危机对应的人类继往开来的传统的大崩溃。”[3]本世纪30年代本雅明写这篇论文时,认为机械复制有积极的进步作用,这导致了艺术的民主化,改变了大众和艺术的关系,使最保守的关系变成了最进步的关系。不过,他有两点发现是后来的思想家们加以发挥并做出新的理解的基础,他发现“技术复制比手工复制更独立于原作”,以及“技术复制能把原作的摹本带到原作本身无法达到的地方”。[4]后来的思想家们看来不象本雅明那样乐观,他们从影像工业的发展中更多地看到了消极的方面,看到了它对现代社会和大众的压制和控制。40年代德国思想家霍克海姆和阿多尔诺写《启蒙的辩证法》时,就表现出更多的忧虑和悲观。阿多尔诺发现,文化工业(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影像工业)通过商品化和传播媒介,对大众具有一种压迫性,它以虚假的现实来取消人们的批判意识和怀疑,最终服务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它以强大的技术逻辑和标准化生产来压制个性和风格,通过“天堂般的生活”和美女等视觉形象向大众兜售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文化工业的产品到处都被使用,甚至在娱乐消谴的状况下,也会被灵活地消费。但是文化工业的每一个产品,都是经济上巨大机器的一个标本,所有的人从一开始起,在工作时,在休息时,只要他还进行呼吸,他就离不开这些产品。……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接受文化工业的影响。文化工业的每一个运动,都不可避免地把人们再现为整个社会所需要塑造出来的那种样子。”[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