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爱何以可能:苏格拉底爱的教育哲学一解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铁芳,湖南师范大学古典教育研究中心。长沙 410081

原文出处: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内容提要:

智慧之爱可谓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灵魂,教育的技艺乃是如何激励个体灵魂从钱财、名誉之爱转向智慧之爱。智慧之爱的发生乃是基于朋友式的交往之上的对美好事物的亲近。教育对个体爱之引领需要立足于个人身体之爱欲,同时又超越身体,提升为灵魂之爱。激励个体爱欲上升的具体生活形式乃是友爱,正是基于友爱的陪伴激活年轻人对知识与智慧的潜在爱欲。个体爱欲上升的过程,乃是个体自我趋于完满的过程,苏格拉底所不断称述的“认识你自己”,同时内含着“成为你自己”,成为健全而完整的“你自己”。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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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智慧之爱:以人的自我认识为中心

       苏格拉底遵从神示,为证明自己是雅典最智慧的人而不停地走向雅典公民,与他人展开对话,在此过程中苏格拉底发现其他人并不智慧,而他自己也不智慧,但他知道自己不知道,进而使他明白神所暗示的智慧乃是自知的智慧,也即知道自己无知的绝对性,从而把自我无条件地置于追求智慧的过程之中,“爱智慧”由此而成为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灵魂所在。

       苏格拉底对话实践的中心乃是引导人的自我认识,也即德尔菲神庙中的铭言“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告诫、劝说、安顿人们,其目的乃是要唤起一种自我省察的生活,所谓“一个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柏拉图,2007,第131页)。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中,苏格拉底曾经专门找到绰号“美男子”并自以为“有了超越同时代的人的才智”,而且还“深信自己会在言谈和举止方面超过所有的人”(色诺芬,1984,第140页)的年轻人尤苏戴莫斯,用典型的苏格拉底反诘式对话的方法,让尤苏戴莫斯认识到“我对于我自己的回答再也没有信心了,因为我先前所说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和我当时所想的不一样了”(色诺芬,1984,第147页),由此而逐步面对苏格拉底引导其曾经看到过但并没有真正想过的德尔菲庙墙上所刻的“认识你自己”的问题,并进一步提示他自己,一个人要真正认识自己,“必须先察看了自己对于作为人的用处如何,能力如何,才能算是认识自己”,“那些认识自己的人,知道什么事对于自己合适,并且能够分辨,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且由于做自己所懂得的事就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从而繁荣昌盛,不做自己所不懂的事就不至于犯错误。而且由于有这种自知之明,他们还能够鉴别别人,通过和别人交往,获得幸福,避免祸患”(色诺芬,1984,第150页)。显然,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中心问题就是人的自我认识问题,也即一个人如何把自我置于他人、城邦乃至世界之中,认识自己作为人的用处,知道自己行为的边界,也即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最终在得到自己所需以及和别人交往中获得幸福,同时避免祸患。在苏格拉底这里,最高的知识,或者说真正的知识,正是“获得幸福,避免祸患”的知识,亦如施特劳斯所论的“哲学是对智慧的探求,或对关涉最重要、最高或最整全事物的知识的探求;柏拉图表明,这种知识就是德性和幸福”(刘小枫、陈少明主编,2005,第6页)。正如色诺芬所写,“他时常就一些关于人类的问题做一些辩论,考究什么事是敬虔的,什么事是不敬虔的;什么是适当的,什么是不适当的;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非正义的;什么是精神健全的,什么是精神不健全的;什么是坚忍,什么是懦怯;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政治家的风度;什么是统治人民的政府,以及善于统治人民的人应当具有什么品格;还有一些别的问题,他认为凡精通这些问题的人就是有价值配受尊重的人,至于那些不懂这些问题的人,可以正当地把他们看为并不比奴隶强多少”(色诺芬,1984,第5页)。在这里,敬虔是个体如何面对神的问题,事关个体精神生活的根本依据;正义是事关个体灵魂与城邦秩序的本体性知识;适当、坚忍是事关个体行为尺度的知识,或者说关于节制的知识;与懦怯相对应的是事关勇敢的知识;精神健全则是敬虔、正义、节制、勇敢等品质在个体身上的体现;统治以及统治的人应当具有的品格则是相关品质在城邦公共生活领域的体现。苏格拉底所关切的知识乃是事关人类事务的知识,而非自然知识;是事关人类生活整体的知识,而非人们针对某一部分事务所运用的具体的技艺。在苏格拉底这里,真正的智慧正是引导个体趋于美善生活的知识。柏拉图《理想国》卷七所言可谓苏格拉底教育哲学旨趣的延伸:“我们作为这个国家的建立者的职责,就是要迫使最好的灵魂达到我们前面所说是最高的知识,看见善,并上升到那个高度。”(柏拉图,1999,第279页)显然,在苏格拉底这里,智慧与善乃是统一的,“智慧与善是一回事,而无知与恶也是一回事”(叶秀山,1986,第125页)。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中心正是要把个体引向事关德性的普遍性知识,也即“美德即知识”。

       苏格拉底宣称美德乃是一种知识,乃是要超越个人偏狭的意见,但这种知识或智慧却并不能简单地为人所知。正如《斐德若》中苏格拉底所言,“有智慧的,斐德若,我觉得太大啦,只有神当得起——要不称为热爱智慧的或诸如此类的什么,兴许更切合他自身,(与其天性)更合拍”(刘小枫编译,2015,第401页)。换言之,真正的知识与智慧只有神才配拥有,人只能去爱智慧,人之为人就是要无条件地保持自身的智慧之爱。正因为如此,在苏格拉底身上,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现成的智慧,他的智慧恰恰是知道自己无知的智慧,苏格拉底智慧的中心恰恰是对智慧的追寻,也就是对智慧的无条件的爱。这意味着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精髓乃是对智慧的爱,正是这种爱构成个体求知的生生不息的内在动力。换言之,在苏格拉底这里,教育的真正的技艺正是如何激励个体灵魂从钱财、名誉之爱转向智慧之爱。苏格拉底对话就是以对自我真理的不停息的爱来激励雅典公民对真理之爱。正因为个体对智慧的追求出自个体灵魂之爱,智慧的追求便成了个体灵魂自我完善的活动,由此而通达个体灵魂的幸福,并进一步激励个体对更高智慧的欲求,以臻于德性与幸福的不断完善。

       二、爱的发生:基于朋友式的交往之上的对美好事物的亲近

       我们先看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教育旨趣,安提丰说苏格拉底在教授学生的过程中不接受酬金可能是一个正义的人,但决不是一个明智的人,苏格拉底对此回答道:

       “安提丰,正如别人所欢喜的是一匹好马、一条狗或一只鸟一样,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所欢喜的乃是有价值的朋友;而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好的事情,我就传授给他们,并把他们介绍给我所认为会使他们在德行方面有所增长的任何其他教师。贤明的古人在他们所著的书中遗留下来的宝贵的遗产,我也和他们共同研讨探索,如果我们从古人的书中发现什么好的东西,我们就把它摘录出来,我们把能够这样彼此帮助看为是极大的收获。”(色诺芬,1984,第37页)

       柏拉图笔下也有一段类似的表达:

       “从我孩提时开始,我就很热切地想要拥有一样别的东西,就像每个人都有追求一样,只不过各人所好不同罢了:有的人想要马,另一些人想要狗,还有人要金子,还有的则是想要荣誉。但是我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交朋友,我宁愿要一个好朋友,而非世间最好的鹌鹑,或是公鸡;宙斯啊——就我而言,甚至胜过最好的马或是狗。我也确实认为——以狗神起誓——我更想得到一位朋友,而非大流士的黄金,甚至是得到大流士本人。我就是这么一个‘爱友者’。”(柏拉图,2014,第25-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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