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一开始就谈论文学,而想讲一讲混沌学。当然,你们大家都知道混沌学。这是解释宇宙的新理论。我认为从事文学的人都应当懂得科学,特别应该了解未来的科学理论。我之所以对混沌学感兴趣是因为它在许多方面与道家学说吻合,而且你们也都知道,在高等物理学中也要研究道家学说。它的要点是,宇宙是无序的,处于不稳定的状态,随时都受到不平衡的威胁,连锁的矛盾冲突随时都可能引发运动。没有运动就不会产生混沌,也就不会有任何发展。我们以为星球都在各自固定的轨道上运行,然而它们却存在着很大的不定性。我建议你们去阅读一些有关物理学新理论的书,看过以后会令人耳目一新,而且也有助于改善你的写作风格。支配着星球的法则也同样支配着人。因为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就可能导致宇宙的分裂,而一个人的情绪也会带来战争或者和平。我相信,当所有的事情都显得糟糕透顶的时候,往往预示着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懂得了这个道理,也就知道如何处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如何以刚强的毅力对付挫折。我认为,对于从事文学的人来说,懂得这个道理尤为重要。 当然,生命现象的出现也就是死亡现象的开始,一个人从刚出生起就开始了死亡的历程。正是在这个不断更新着的、不断有开始和结束的宇宙中,才产生了人和人的意识现象。这也许是所有现象中最奇异、最神秘和最不可思议的现象。由于发生了什么而偶然造就了“我们”?这难道不是一个永远也思考不完的问题吗?之后,人的意识开始干预世界上的事物,开始更改和变化、破坏和创造,人类吞下了美好和痛苦的结果,却始终没有放弃过对宇宙和自我永无完结的孜孜探索,使它成为永恒的话题,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它导致了各种形式的顽强求索,文学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文学探索人的自我,这就是我们今天的话题。 什么是文学?给朋友写一封像样的信,也许要比一千篇大人国的论文更有文学价值。我喜欢斯威夫特,我估计在座的也会有喜欢他的人。当代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使我联想起大人国的故事。我相信,我们都在尽力弄明白人的苦痛、痴迷与快乐、失望与希望的真正构成。这就是我们想要记录的事情,记录我们自己。这种记录从新石器的人就开始了,他把手按在石头上,发现了留下的手印。他一定会为自己所留下的长久的印记而感到惊奇。他发现了自己的手和手的威力,作了第一次不朽的尝试。我总觉得书写就是这样开始的。 人不断地尝试着重新分析、证明、归纳和理解自己,如今文学界又提出了最新的话题:民族文学与国际文学,或者说,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立性和非对立性。这个话题似乎很时髦。由于我天生就像蚂蚁一样喜欢对所发生的事情进行不停息的摸索和探求,在摸索中我终于发现,这个话题并非像我原先所认为的那样新颖。因为,早在1906年,也就是在89年前,瑞士的大作家查尔斯一佛丁南德·拉莫斯就说过"On tente d'opposer la littérature nationale à lalittérature universelle."(有人总是企图用民族文学抵制世界文学。)"Celan'a aucun sens et c'estla měme chose."(这是毫无意义的,这两者是一致的。)"Toute g nde oeuvre est à la fois le reflet d'une nationet d'une humanité entière.(每一部优秀的著作即是一个民族的反映,也是整个人类的反映。)"Je dirais plus,elle est d'autant plus humaine que nationale dans ses racines."(我必须补充一句,根基于民族才更加属于全人类。)"Nous sentons d'autant plus profondément etuniversellement que I'objet de nos sensations nous touche de plus près."(当我们的感知对象与我们接近时,我们的感触就越深,就越能产生相同的感受。)我认为,这些话在今天来看仍然与当初一样正确,所以依然与当代的话题一致。 自从1906年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民族和国际之间存在明显的矛盾。我们今天在这里不必为此而过分担忧。这种矛盾不存在。随着许多民族的觉悟提高,我们看到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革与组合。而民族觉悟的提高是由于强大的殖民势力的衰落。这种势力曾一度强行一种秩序,不承认许多民族的文学。它最终消亡了。我们往往会不自觉地忘记,殖民主义的结束并没有多久,它只是前些年刚刚发生的事。1947年大英帝国的结束;1954年在越南,1962年在阿尔及利亚法国殖民主义的结束;1989年由斯大林仿效并且继承的沙皇式控制的结束。这种公然控制的时代过去了,但其它形式的控制依然存在。我们今天看到,那种民族表现欲,或者说种族表现的渴求,正在新独立的许多国家的人民中形成一种强烈的愿望——通过文学表明自己。这是一种新文学。实际上,它们被称为新文学的唯一意义是,它们现在被承认了。但是我们忘记了,在任何时期,一个有了新意识的人群或者种族群总是想记录下那种刚刚表现出来的热切的民族一致性。于是在文学中产生了诗歌、神话和传奇,还有绘画和雕刻艺术作品,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写作。因此我觉得,我们正在促使创作世界不断地发展着,而永不停息地发展并且扩大创作世界则是十分重要的。 另一种现象的出现起到了支配我们手中的笔杆和影响我们作品的作用。那就是:全球化现象,即人类创作的世界化现象。局限于一个群体内的事情,立即会传遍世界各地。北京11:00发生的事情,纽约11:02就能知道了。改变着我们的正是当代飞速发展的技术。不是政治系统,而是技术。是技术产生了新的经济和新的政治。因此,作为一个影响着人类意识的团体,我们必须面临和应付这种现象。因为现代人类的意识在许多方面都受到新技术的影响,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变化。 首先会产生一种不安和迷惑的感觉。对此我并不奇怪,因为新技术打破了旧的秩序,所以导致了混乱,但它却孕育着另一种秩序。是什么样的秩序呢?我们如何应付这种秩序呢?现代技术注重的是图像而不是书写的文章。电视吞食了我们的时间和空间。而我们自己却浑然不知。在法国,总的来说,人们看电视的时间是用于读书的时间的六倍。人们被动接受的电视语言,是电视台为了达到某种效果而预先对新闻和图像进行消化、处理和选择之后的结果。换句话说,它是世界上最有效的洗脑工具,最能够把我们转变成无感觉型的机器人,连智能型的机器人都算不上。但这就是所谓的“信息”,这种信息传送给我们,改造着我们的脑筋。信息化无所不至,它改变着一切。在行政机构和企业内部信息化程度尤其高,因为它已使服务和物质生产发生了明显的巨大发展。进步产生了效果,我们有所得,也有所失——那是真正的进步吗?那是真正的财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