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传统中的教育精神与智慧

作 者:
叶澜 

作者简介:
叶澜,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中国“新基础教育”研究和“生命·实践”教育学的创始人与持续领导者。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以儒家为主体、儒道释并存的思想格局呈现的价值取向、基本的思维方式及其存在方式构成的中国哲学传统具有存在的独特和意义,它内含着教育精神与智慧,形成了基于中国哲学传统的教育哲学。从天地人相通相生、人应依天道之法而行、人在天地万物之间的特殊地位与关系的天人关系的三层意义,可见天人合一内含的教育精神。以人生为对象的修习践行,是解决人何以成人、立身、成事这一由天人合一引申出的核心问题的重要途径。由此,“教育”一词的中国式表达为“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觉”。中国哲学传统中重智慧胜于重知识与经验,导致了中国哲学传统中认识事物方法论和思维方式的独特:重综合思维,着力于整体与关系的认识;形成互通互化的关系思维,并进行关系范型推演;运用时势运转的思维方式,关注转化过程中条件变化和关节点。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8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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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与教育哲学以学科的形态出现在中国始于20世纪初,它是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引进的产物。[1]然而众所周知,中国漫长的五千年文明史,积累了丰富的哲学思想,有自己伟大的思想家,也存留大量的典籍。任何民族、任何社会的发展都不能离开本土文化的精神家园,中国需要一次精神的回归,需要重新审视我们已有的精神财富。在回归中审视,在审视中清醒,在清醒中发现,在发现中完善,在完善中再建和创造饱含中国文化血脉的当代学术,以自己的丰实和独特,与世界各国同仁作有交流意义的对话。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意识影响下,形成了本文的选题。

       一、“天人合一”命题内含的教育精神

       中国哲学思想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有着众多的流派,在其肇始至今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中,逐渐形成了以儒家为主体、儒道释并存的思想格局,这几乎是当代中国哲学界的共识。但本文要探讨的并非这一思想格局本身,而是这一格局内含的根本问题,呈现的价值取向、基本的思维方式及其存在方式。正是这些从整体上构成了中国哲学传统,从中我们可以读出它的独特和意义,读出其内含的教育精神与智慧,从而可能进一步探讨基于中国哲学传统的教育哲学。

       人应如何在世界上生存是中国哲学传统的母题,关涉到人生实践与生命意义,它使中国哲学带有强烈的世间色彩与人文气息。中华民族的文明以农耕经济为基础,故而敬畏天地,把天地看作生养众人的“父母”是最为原始的信仰。社会关系的维系则以血缘为原点,血缘关系也就成为人构建其他社会关系的原型。

       中国哲学传统通常把自然称为“天地”,把社会之事称为“人事”,如此,人应如何生存的母题,就演化为人与天地、人事的关系问题,打开了中国哲学的大视野。

       “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传统中最大命题。老子《道德经》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是这一命题的典型表达。此处的自然,并不是指自然之物,而是指其自身,即“道”由其本性。全文揭示了天地人相通,且统一于道,都应法其自然之理。老子还提出了天地人的又一层关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文中之“一”指天,“二”指地,天地关系是阴阳关系,“三”即阴阳两气抱合所生之和气,故能生万物。在此,天地人的关系是相生关系,之所以能相生是因为天地有阴阳关系,中国哲学传统中抽象的能生万物的“阴阳”,一对能结合互生的基本关系被明确提出。天地人相通相生是天人关系的第一层意义。

       天人关系的第二层意思是人应依天道之法而行,包括立序和立德。自此进入到人类社会与伦理、个人道德与修养,即人事与人生的领域。所谓立序,是指天有四时年月昼夜之序、阴晴圆缺之变,地有高山平地、东南西北之别。人法天地,首先要在人间社会也建立起合情合理之序,此序的依据即以父母阴阳所合而生之序为本,进而确立三纲五常之序;以血缘之序为范本,类比、推衍出社会等级层阶之序。这一序既有天理,又有人伦作依据支撑,还能在日常生活中践行,故具有相当的稳定性。所谓立德,是指人应以天地之德为榜样立自身之德。如《易经》“乾”卦象传中所述人如何向天学习,“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坤”卦指出人如何向地学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现在清华大学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即出于《易经》第一、二两卦,由此可略见中国哲学传统在立人立德上的深远影响。

       天人合一之第三义在于确立人在天地万物之间的特殊地位与关系。在《礼运》中有记:“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董仲舒进一步说明为:“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春秋繁露·立元神》)有了这一层天人关系,君主就可称为天子,人就有替天行道的权力,其前提是人必须把自己修养成君子。由此,我们引出了天人关系内含的教育精神,即人要由礼乐而成。在《中庸》首章中,这一关系有更明确的表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由此可见,“教”是建立在天道、人性之基础上,是修道成人之事。可以说,不了解天人合一之中国哲学传统,就不易把握中国传统教育修道成人之基础与旨归,把握中国教育之根本精神。

       二、以人生为对象的修习践行之道

       从“天人合一”命题的说明中不难看出,中国哲学传统中的谈天说地,并非为区分天地与人,而是借人畏天地之情,为人立法之道,天人相通、相应、相参。我国有学者把天人合一与主客两分,作为中西哲学传统重要区别的立论,[2]在笔者看来这是恰当的。也正因此,人何以成人,何以立身,何以成事,就成为中国哲学传统中由天人合一引申出的核心问题,有关阐述直接关系到一系列基本的教育观。在此,我们把论述的重点放在儒家,且只能择其具有特殊性、并对今日尚有重要启发的要义而言。

       天性与修习,是关于人性问题的讨论,也是关于人如何成人的回答。各派哲学虽有不同的回答,但都关涉到此。孔子的回答是“性相近,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他不是从人性之善恶,而是从能否通过学习和修行改变其天性来讨论,以相近和相远之别,表达了他对人需要和能够学习的信念,肯定了教育的必要性。在他看来,人的天性尽管有差异,但生而知之者极少,连他自己也不是。大多数人是学而知之,唯有遇困还不愿学的人,才难教。基于此,孔子提倡“有教无类”这一至今都有重要意义的教育命题,且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后天的习、修上,主张因材施教、提倡“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如此教育精神确实不能不令人赞叹、敬重,至今仍不失其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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