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登·怀特历史诗学的时间性机制分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梓露,中山大学中文系副研究员,文学博士,研究方向:西方现代文论。广东 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怀特历史诗学的理论动机在于揭示出,历史叙事作为一种象征性话语所展现的三重时间性结构:第一重是内时性维度,它在历史叙事中不仅呈现出系列事件按发生的先后顺序排列的编年样态,还融合了叙事者自身的内在时间意识;第二重是历史性维度,历史叙事中的事件还呈现出一种具有情节形态的故事表征,从而赋予事件以完整的历史性;第三重是深时性维度,这以一时间体验将历史叙事组织为将要到来的现在、过去的现在和正在生成的现在的辩证统一,也就是未来、过去和当下的时间性绽出。这三重时间性结构提供了一种统辖历史叙事合成的整体性,这种整体性使隐含在事件本身中的意义凸显出来。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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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18)05—0182—07

      一、怀特历史诗学的时间性概念

      海登·怀特的“历史诗学”①为当代历史哲学的发展开创了以美学(而非认识论)为基础的理论路径,他扭转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历史哲学对历史文本中的“要素”②的偏爱,将历史文本视为一个叙述性“整体”。怀特在其著作《元史学》中开宗明义地表明:“我以其最直白的表现方式将历史著作视为叙事性散文话语形式中的一种言辞结构……它们包含了一种深层的结构性内容,此内容大体上是诗性的,尤其在本质上是语言学的,并且充当了一种未经批判便被接受的范式,这种范式呈现于每种特殊的‘历史’解释当中。”[1](P.xxix)

      这段文字至少透露出几层含义:其一,叙事性话语本质上是作为历史文本的物质属性而发挥其语言或叙述功能的;其二,历史文本作为叙述性话语的语言产物,具有某种“整体性”的言辞结构,这一言辞结构背后隐含了一种“深层”的语言性内容;其三,这一深层的语言性结构具有范式性,它呈现于每种特定的历史解释当中;其四,这种蕴藏在广泛历史解释中的深层语言性内容,其范式性的话语预设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历史哲学中往往未经审查便被接受于各种历史写作当中。据此,对历史文本背后隐含的“深层”语言性结构的澄清,将揭示出怀特历史诗学的深层理论动机。

      怀特曾表明,这一语言性内容可归结为深层的时间性结构:“时间性是接近叙事性语言的存在结构,而叙事则是把时间性作为其终极指涉物的语言结构。”[2](P.229)历史文本作为一种象征性语言所蕴含的间性,展现了字面指涉(叙述性表现)和比喻指涉(时间性结构)的隐喻效果。其中,作为比喻指涉的时间性结构,提供了统辖机制合成的整体形式。这一形式在故事整体意象的促发下,使隐含在历史事件本身中的意义凸显出来。因此,时间性结构是历史叙事得以以某种特定形式再现的根本依据。

      首先,怀特所谓的“时间性”不同于流俗的“时间”概念。流俗意义上的时间概念,是我们日常面对的钟表时间或日历时间,因此也有人称其为物理时间。但它们充其量只是衡量时间的器具,并非时间自身。在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意义上,时间乃至历史往往被理解为由过去、现在到未来的线性流逝,“时间隧道”、“历史长河”就是这一理解的通常表述。然而在本体层面而言,线性时间观的呈现未能揭示出时间的始源意蕴。它呈现的只有消逝:过去已然逝去,将来仍未到来,当下作为瞬间又即将逝去。过去—当下—将来的流逝,不过是诸多时刻的叠加,它抹平了时间三维在流逝中的绵延留存,因而遮蔽了更为丰富的可能性世界。因此,真正的时间必然是过去—当下—将来的完整绽放,其生成演化呈现为更丰富的可能展现。这就是怀特的“时间性结构”在本体层面所蕴涵的东西。它预示着整体意识对意义构成时刻的统摄,即对历史生成与演化的整体展现。历史并非定位于已然逝去的过去,而是贯穿着过去—现在—未来的整个流变历程,它在当下生成着,并向着无尽的未来开放。

      其次,怀特定义的“时间性”也不同于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海德格尔从存在的角度,将时间性描述为构成此在的一种本源状态,并且明确了将来维度在时间绽出结构中所占据的优先性。此在生存的本真状态是自我可能性的实现,即时间性使自己成为可能。这就是此在生存于世的时间性意味。对海氏而言,由于每个人都会最终遭遇死亡,这种本真的存在愿望因此是被逼出来的。但死亡在此并非完全消极的宿命,它实际上是一种权力。一旦认清这一点,人们就会超出寻常的生命轨迹去积极地面对死亡。自我实现的时间性绽出是“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的统一。”[3](P.387)也就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间展开而存留的绵延:在朝向未来的实现中,“现在”在“未来”的到场中成为“过去”,而新的“未来”不断将到时为现在的“将来”作为“过去”。因此,正是“未来”之维蕴含着某种本真的、开放的可能性意蕴。

      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分析路径不同,怀特的“时间性结构”是建立在叙事话语结构的层面基础上的。这一区分的根源在于怀特在叙事的层面将“时间性”定位为自我性的同一问题,而非像海氏将时间性展示为生存论的范畴。怀特在叙事层面构筑起来的时间性结构,其理论抱负在于为可说/不可说的难题提供某种理论视域。海德格尔在其“向死而生”的生存论解释中恰恰忽略了此种诗学的想象带给我们的自我实现的理解作用。

      怀特在吸收利科的叙事时间理论的基础上,着重凸显了内时性(within-time-ness)、历史性(historicality)和深时性(deep temporality)概念。③并将它们展现于自身建构的时间性结构当中:内时性维度彰显了历史编年的时间再现;历史性维度则彰显了历史叙事的时间性显现是极为文献和资料性的;深时性维度则交织于未来、过去和现在三重时维的再现。[2](P.71)怀特关于时间性结构的阐释,深刻揭示了时间本身所具有的准情节(quasiplots)、副情节(paraplots)性质。它们并非叙事中展现出来的具体情节,而是驱使系列事件之间发生某种关联的预先架构。历史事件蕴涵着这些预先关联的要素,通过这些要素,一系列事件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在叙事中被塑形。这便是时间性结构对于历史叙事构型的根源。

      二、历史叙事的内时性维度

      历史叙事的内时性维度彰显为事件发生于其中的“自然时间”④,它在历史叙事所展开的事件编序中显化为编年时间。编年时间在历史叙事中呈现为系列事件按发生的先后顺序排列的情形,但这种情形绝不像年代记那种简单地事件记录,而是在对事件发生的顺序的考证基础上,融合了叙事者自身的内在时间。史学家绝不是简单地依照自然时间的顺序来编置其所选事件的时序,他们笔下建构的时间也存在依照叙事者的需要将时间错置、改变时序的过程。这样,在历史叙事的情节化过程中必然要经历事件的重新编联。也就是说,历史叙事所呈现的编年时间架构,是以自然时间为轴心,并以叙事者的内在时间为核心,共同交织为情节化所展示的内容编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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