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中国美术史的写作者当中，滕固（1901-1941）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活跃的领域甚广，涉及文学、美术、艺术考古等：青年时代留学日本，创作了一批极具现代特色的小说；1930年留学德国柏林大学，取得艺术史专业的博士学位。他所撰写的《中国美术小史》（1926年）、《唐宋绘画史》（1933年出版），包括他于1932年在德国取得艺术史博士学位的论文《唐宋画论：一次尝试性的史学考察》，代表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画坛最早有意识地运用现代艺术学方法展开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尝试，甚至相较于当时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国际同行也毫不逊色。直到他1941年（40岁，正值学者生命的盛年）去世之前，仍在积极筹备开展中国艺术史学会的活动。陈平将之比作西方美术史名家李格尔，“其短暂的生命迸发出耀眼的学术火花，照亮了天空旋即熄灭，历数代之后又重发光彩”①。 滕固的留日、留德经历以及他的跨领域研究实践活动都意味着其背后有丰富的学术资源和研究脉络。尤其是他在青年时代留学日本的经历对他的中国绘画史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尽管滕固留日时期在国内杂志发表了数量众多的论文，也出版了小说，但研究者对这一段历史的把握始终有雾里看花之感，研究者在对滕固留日经历的史实描述中，对于留学时间、学校、专业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说法，进而对其艺术观念的来源模糊不清。正如最早对滕固的资料进行整理和研究的沈宁教授所言：“影响滕固研究的最大障碍，即材料短缺，研究者对研究对象的生活经历，思想变化，学术创作发展的脉络缺乏基本的了解，这往往导致其研究专著或文章中出现引证不当、以讹传讹的现象，从而又限制并误导了读者对研究主体的总体把握和价值判断。”②本文试图对滕固留日时期的经历、艺术观念进行梳理，探讨其留日时期的艺术观念的形成问题。 在东洋大学的百年校史资料中，收录了一则“中华留学生同窗成立记”的材料： 中华学生，留学本校者，从前甚少，近年渐渐增加，现有六人。因亦组织同窗会，以相联络。五月十三日下午，在本校开成立会。出席者，有王思恭、钱鹤、滕固、师维翰、郭荫堂五人，唯有王希天因事未到。开会之时，拟定钱鹤为主席，钱即起立致开会序，大概谓本会组织，有三大理由：一为我八团结精神，以求学问；二为联络本校国内先辈，以通声乞；三谓我国留学生之在私立学校者，大多数不能忠实研究学问，且所思思想志愿，亦与吾人不同。是以吾人当力破其弊，勉励用功。一以善成吾国学生，在本校之校风；二以树吾国学生，在私立学校之模范云云。辞毕，通过简章，推定职员。钱鹤被推为总干事，滕固为文牍，王思恭为会计，并设决刊行同窗会志，组织旅行团诸事。继即茶点写真，及钟鸣四下，各尽欢而散。③ 该同窗会成立于1922年5月13日，本次记录刊登在东洋大学主办的《东洋哲学》第29编第7号上（1922年7月10日发行）。从材料可知，此次同窗会宗旨明确，以忠实研究学问为尚，推选滕固负责文牍工作。 东洋大学的前身为明治20年（1887）由井上圆了（图1）创立的哲学馆，明治39年（1906）改为私立东洋大学（图2）。大正9年（1920年3月30日）私立东洋大学名称废止，正式更名为东洋大学④（图3）。东洋大学一直保持着创校以来的哲学研究传统，从私立东洋大学时期起，即定位为以培养哲学、文学人才为主。可以确认，滕固考入的是东洋大学。 私立东洋大学时期的学制（从1905年开始执行），设立大学部和专门学部，大学部研修期4年，专门学部3年。学部下再设科，另单设专门的日清高等学部（这与当时的校长井上圆了对华考察活动密切相关）。到了东洋大学时期，从1921年起，学制安排出现了新的变化：根据学校管理规定（第2条到第5条），仍设置大学部和专门学部，大学部研修期为4年，专门学部研修时间为3年。大学部下设印度哲学伦理学科，支那文学东洋文学科，研究科；专门学部下设四科：伦理学教育学科，伦理学东洋文学科，文化学科，社会事业科⑤。后两科乃时任校长境野哲根据社会发展需要而增设⑥。 文化学科所开设的核心课程，相对于东洋大学传统的哲学课程安排来说，反映出极强的国际化视野和学科综合研究的趋势，见下表⑦：
课程设置以哲学、文学、外国语为主干。哲学是东洋大学传统优势学科，除了概论性质的课程，将美学、心理学、教育学、历史哲学提炼出来作为主干课程。文学课程中设文化史，文艺思潮和艺术论。将文学、历史、哲学、艺术整合或者说纳入文化学，加入实务课程，同时强化外语的训练，在东洋大学课程体系中是全新的做法。 纵观滕固在东洋大学就读时期在国内杂志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1921年4月发表《柯洛斯美学上的新学说》（柯洛斯今通译为克罗齐，作者注），1922年4月写就《威尔士的文化救济论》，1922年8月发表《文化之曙》，11月发表《何谓文化科学》，12月写就《艺术学上所见的文化之起源》，1923年发表《艺术家的艺术论》，这些文章集中对文化史、美学、艺术等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从文章使用的参考文献可以看出，他已经能够阅读德文的著作，借助字典，也能阅读法文⑧。而在同时期的东洋大学其他学部、学科的课程设置中，并没有专门学习英语、德语或法语的要求。以上信息能够反映滕固的知识结构延伸的层面，对照上文东洋大学文化科学的课程表来看，滕固入读的应该就是专门学部下设的文化学科，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会对文化科学的学科定位、研究方法，欧洲、日本的文化史研究文献有如此系统的阅读和了解。根据文化学科乃1921年新设，学制3年，推断滕固1921年春入学，此时间点与其1924年毕业的时间相吻合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