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绘画艺术的神性境界

作 者:
王新 

作者简介:
王新,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

原文出处:
中国文艺评论

内容提要:

艺术史的事实是,伟大的绘画艺术作品往往通达神性境界;但诸多艺术理论往往对此视而不见,或无从下手。本文基于西方伦勃朗、梵高、塞尚、康定斯基,中国的牧溪、八大诸家鲜活的艺术作品和创作经验,借助相关宗教神学理论,剖析作为空间造型艺术的绘画,如何走向时间性的“倾听”,从而入于神性境界,深入揭示其视看→倾听→视看的内在逻辑理路;全面阐析绘画神性境界的形式构成、精神意象及其现代意义。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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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绘画作为造型艺术,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看”与“摸”的艺术。然而从古今中外伟大的作品来看,绘画之最高境界,既非“看”,亦非“摸”,乃是“听”。德里达敏锐地指出:“造型最基本的因素的来源是对于债务或赠予(关乎神性)而非再现的信守。更确切地说,对于承诺的信守比对于再现的信守更为重要。”他在论述尼采的哭泣时,进而指出:“眼睛的敞开,眼睛的真理,它们借此显露出眼睛的终极目的:使视力探寻而非观看,关注祈求、爱、欢乐或悲痛,而非打量或凝视。”①德里达对绘画“视看”的否定,实质是指出绘画最高的境界乃是倾听,倾听深刻关联神性。显然,德里达指出了绘画的神性境界,即诸神在画幅中现身的境界,神性借伟大艺术家之手,在人性与物性中,闪耀出光芒。

      格莱兹与梅津杰在论述塞尚时指出:“不适于将他和梵高或高更相提并论,他让人想起伦勃朗。就像这位《以马忤斯朝香客》的作者,不在意虚妄的表象,他以不屈不挠的目光,探索真实,而且最深层的写实主义,会不知布局地转变为光明的精神主义……”②“光明的精神主义”一语中指出塞尚与伦勃朗绘画的神性境界。米勒据说也计划“要像伦勃朗那样,只不过是以法国人的眼光来阐释《圣经》”。

      这里要言明的是,尽管倾听必然关联神性,但绝非基督教意义上的单一主神,而是古希腊的诸神共处,是中国“天何言哉,百物生焉,万物育焉”的众神现身,这也是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理想中的神性显现的方式。

      视看走向倾听的文化前提

      倾听关乎音乐,指向神性,而绘画显然是关乎意象的艺术,所以在阐释绘画的神性之境前,必须稍稍分析一下意象—音乐—神性三者得以沟通的文化前提。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代,以毕达哥拉斯为代表,主张文化意境追求聆听,认为宇宙天体之间随着体积、距离和速度的差异,会产生出不同的音调,构成和谐的乐章,他将音乐的关系带入数的关系之中,认为宇宙万物存在着大的韵律,这韵律即彰显出神性。而自柏拉图开始,强调“视看”,他在《蒂迈欧篇》中认为“看是人类蒙福的最大恩赐”,而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则说看在所有感官中具有优先性,最能帮助我们。显然,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已经将意象带入古希腊文化意境中,而且柏拉图还组合了此前的聆听学说,亦即意象是以音乐旋律方式展现神性,波修斯在《论音乐》中就说:“我们知道柏拉图之说甚当,亦即世界的灵魂是以音乐的和谐构成的。”

      同样在希伯来文化传统中,神性也是通过意象的音乐旋律来展现的。圣言的倾听,转化为视看,有两个前提:其一神仿照自身之象创造了人,其二“道成肉身”。因此《新约》之“福音书”的圣言中,就可以看到神圣之象,这正是一种言中之象。而且圣言之象亦以音乐韵律现出,奥古斯丁在《论音乐》中论证:上帝与被造物之间,正是音乐家与作品之间的关系;而伟大的宇宙与其中每一个被造物之间,则是一首庞大的交响乐与其中各个旋律的关系。每个个体的生命分别形成了一个旋律,万物则共同构成了世间最伟大的交响乐③。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如同庞朴先生指出的,在天人、道器之间,“一分为三”,还有一个“象”的系统。而无论庄子的天乐,还是“手挥五弦,目断归鸿”,都喻示出中国文化之“象”总是关联于音乐旋律的,天地大道、大德之神性就于中显现。归拢以上,在中西方终极文化意境中,神性都是以一种意象的音乐韵律形式展现,这一点,也正是绘画倾听之神性境界,得以可能的重大文化前提。

      视看走向倾听的逻辑前提

      尘世中没有神性尺度,如荷尔德林言:“人充满了劳绩/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如果可以,我要说/那被称之神之形象的人/较之星辉夜色、更为纯真/大地上可还有一种尺度?绝无。”按海德格尔的说法,伟大的艺术乃是采纳神性的尺度,绘画的神性境界,正是如此④。承纳神性,自然要求艺术家采取一种谦卑与渊默的姿态。为达最伟大的艺术神性之境,伟大艺术家愿意倾听,愿意放弃“我执”,相信还有一个比自我远为浩大的世界,艺术家并不能掌控一切创造过程,故而谦卑与渊默。伦勃朗素描中有大量双手紧扣祈祷手势,如《祈祷的圣哲罗姆》《路下祈祷的老人》《雅各布在圣约翰的血衣前》等,据大卫·桑罗德研究,伦勃朗画素描时,喜欢全身心投入所画的角色⑤,因此画中祈祷的手势正是伦勃朗的手势,这是这位伟大艺术家面朝神圣的谦卑姿态。罗曼·罗兰在分析米勒时,也正好指出这种谦卑:“他的写实天才还缺乏那种能激发人们想象的、富于浪漫诗意的创造力,而这却是大自然本身所不能赋予他的东西。他牢牢地把创作局限在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上,并不做任何浪漫想象的发挥。”⑥罗杰·弗莱描述塞尚静物的边廓线,不断地反复,不断失而复得,充满了试探与抖动,这表明了塞尚的疑惑⑦。实质上这种疑惑,正源于塞尚对于把握物之神性的不自信,是一种大艺术家才拥有的谦卑品质。谦卑的姿态往往于渊默中呈现,这考验了艺术家虔诚的深度。

      由视看走向倾听,必然要求带入时间维度,刘光耀在《诗学与时间》中论证了时间与空间的争执,时间超越空间,时间优先于空间,比邻于永恒,更直接的来自于永恒,明显的例子是人们渴望永生,但少渴望无限大的身躯⑧。由于视看在时间维度上关联当下,因而走向倾听,亦即为走向永恒。当下何以永恒呢?以谦卑与渊默的姿态承纳神性尺度,瞬间即永恒,中国道禅中的妙悟“当下即得”亦是如此。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描述过当下即永恒的体验,一次他和母亲莫妮卡敞开心扉,散漫地聊天,聊及死亡和审判等等,聊着聊着,两人言辞张开了翅膀,轻轻扇动着,他们渐渐从日常的话题上升,慢慢进入了宇宙的中心,万物皆由此而来。在那里,好像所有的过去、未来都不复存在,他们好像就住在一个永恒的当下,但他们又好像通过对往事的回忆,回到了过去的起点,仿佛随着对未来的憧憬,来到了时间的尽头。这个永恒的当下,并不是一个凝固的时间点,而是包含着一切过去、现在、未来的永恒流动,但又无物流动⑨。星云大师亦在《宗教与体验》中开示:佛陀在菩提树下证悟的境界有四种,其一即是过去、现在、未来互不区分、紧密联系,当下一念,已经具足三千大千光风霁月,也就是超越了时间,瞬间及于永恒。因此瞬间即永恒,正是绘画由视看走向倾听的逻辑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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