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艺术、神话学、民俗学、语言学、人类学等人文科学领域中,隐喻是很多学者非常感兴趣的研究主题,被视为解释和理解诸领域人类精神活动的一个途径。但,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教育学理论中的隐喻,更谈不上对它的研究。只是,在对教育概念进行文化研究,在反复阅读那些伟大教育学作品的时候,我才偶然遭遇了这个为人们所忽略的语言现象。从与它们遭遇的那一刻起,我就真切地感到,在所有的教育学语词之中,它们是那样地富有生机和表现力。实在地说,不是我寻觅到了它们,而是它们抓住了我。那么,隐喻是什么?它们在教育学理论中占有怎样的位置?又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下面,进行简要的分析。 一、隐喻 “隐喻”一词来自希腊语的metaphora,其前缀meta的意思是“超越”,而词根pherein的意思是“传送”,因此,隐喻的基本词义就是把一个对象的诸方面“传送”或“转换”到另一个对象上去,以便使第二个对象似乎可以被“说”成是第一个对象。亚里士多德为隐喻所下的定义就是“为一事物借用属于另一事物的名称”[1]。西赛罗说:“隐喻是明喻的简化形式,它被缩减成一个词。这个词被放到一个不属于它的位置上,却好像就是它的位置。”[2]在历史上的文艺评论中,人们把隐喻划分为各种不同的类型,但不论是那种类型,隐喻作为一种语词意义的“传送”或“转换”的语言学过程却是共同的。 卡西尔在此基础上把隐喻划分为狭义和广义的两种。狭义的隐喻指“有意识地以彼思想内容的名称指代此思想内容,……在这种情况下,隐喻即是真正的‘移译’或‘翻译’;……在作为给定的始端和终端的这两个意义之间发生了概念过程,导致了从一端向另一端的转化,从而使一端在语义上替代另一端。”[3]广义的隐喻即他所说的真正的“基本隐喻”或根本隐喻,它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一种修辞形式,而且是一种思维方式,是“神话的以及语言的概念本身得以表述的条件。”[4]卡西尔认为,即使是最原始的言语发声也要求有一个从某一认知的抑或情感的经验转化为声音的变形过程,也就是说转化为一种与该经验不同的,甚至是全然相对的媒介的过程,恰如最简单的图腾也唯有通过使得某一印象脱离日常世俗的领域,把它抬高至“神性”层次即神话—宗教“意蕴”层次的变形过程方能产生一样。这里涉及的就不只是位移或转换了,而是真正地进入到另一起源之中。实际上,这不是向另一范畴的转化,而是这个范畴本身的创造。 逻辑思维与隐喻思维各自遵循不同的方向。逻辑思维从某个个别的单一知觉或概念开始,然后把它放在越来越多的关系中观察它,扩展它,超过原初的界限,归属于渐次“扩大的”关系之中,但它却保持着自身的同一性,与其它知觉或概念相区别。亚里士多德对种属关系的论述就揭示了这个过程。依照这种方式,逻辑学家们建立了庞大的层层包含、渐次扩展的概念体系。哲学与科学的任务就是使它们精确,合乎规则,消除歧义。而隐喻思维恰恰与此相反,心灵的图景不是被“扩大”了而是被“压缩”或“蒸馏”了,只剩下一点。但这一点是全部知觉唯一被照亮的一点,是意蕴的中心,它不再容许进一步的量的区别。“逻辑的观照总是不得不被小心翼翼地导向概念的外延扩展;古典的演绎逻辑究其根本不过是组合、类分、超加概念的规则系统。但体现在语言和神话中的概念绝不能在外延上而必须在内涵上理解;绝不能从量上而必须从质上理解。”[5]隐喻思维不是个干巴巴的“替代”,也不仅仅是一种“改写”,一种修辞格,而是一种非定义的“真正的直接认同”。 隐喻在本质上既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作为语言现象,它是语言的一种表达方式,赋予一个词它本来不具有的涵义或者用一个词表达它本来表达不了的涵义,是对常规逻辑语言的背离。作为文化现象,它是人们心灵感受和意象的直接表达,传达了一种语词概念内涵以外的文化信息,是一种体验实在的方式,一种思考和生活的方式,是对于真理的一种想象性的体现。隐喻与人们对事物的整体把握有关,与人们精神世界的直接表达有关,与独特意义的呈现有关。隐喻的使用是以一定的文化背景为前提的,在这个文化背景下,听众和读者能够理解它。因此,解读隐喻的过程从一定的意义上说也就是解读文化的过程,解读言说者或作者的内心世界的过程。 二、教育学作品中的隐喻分析 1.柏拉图:“洞穴中的囚徒”[6] 这个隐喻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借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之口说出来的,在柏拉图的全部教育思想中具有根本性的意义。柏拉图明确指出,使用它的目的是要甄别“受过教育的人”和“没受过教育的人”,所以在我们看来,尽管它有一些哲学的意味,在哲学史上不断地被哲学家们引用,但它还主要是作为教育隐喻来说明教育的本质和受过教育的人的本质的。以往的哲学史著作,总是把柏拉图意欲说明的教育意蕴省略掉,只取它的哲学意蕴,这不是完整理解和阐释这个隐喻的态度。 隐喻的大致内容是:有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长长的通道通向外面,可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路亮光照进来。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见洞穴后壁。在他们背后高远处有东西燃烧着发出光芒。在火光和这些被囚禁者之间,在洞外上面有一条路,沿路筑有矮墙,墙后有一些人手拿着各种器物举过墙头,来回走动,或说话,或不说话。这样,囚徒们除了火光投射到他们对面洞壁上的阴影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当他们交谈时,主题就是阴影。如果过路人说话,引起囚徒对面洞壁的回声,囚徒们会误以为声音是对面洞壁上的阴影发出的。这时,如果有一个人被解除桎梏,被迫突然站了起来,转身,抬头看见火光,会有眼花缭乱甚至痛苦的感觉。他本能的冲动就是再转过身去看阴影。但是,有一种力量硬拉他走上那条崎岖陡峭的坡道,直到把他拉出洞外,见到阳光。这时,他更觉得眼前金星乱蹦,以至于无法看见任何真实的事物。但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他的痛苦渐渐减少,能够看清真实的事物,并且能够直观太阳的本相,知道它是一切的原因。 这里面包括了一系列的隐喻:“洞穴”是我们的可见世界、现象世界,“洞穴外的世界”是一个可知世界、实在的世界,“洞穴中的囚徒”是我们人类自身,有待于教育。“洞壁上的阴影”是实在世界中真实事物在光的照耀下的阴影,“太阳的本相”就是善的理念。对变化不定的阴影的观察就构成了“意见”,对“太阳的直观”就构成了“善的知识”。囚徒们谈论的主题就是“意见”问题。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彼此争论的只是“意见”,而不是“知识”或“真理”。要想真正地觅到知识和真理,那就必须解除束缚,站起身来,转移习惯于看阴影的视线,迎着亮光,忍受痛苦,踏上漫长崎岖的道路,走出洞穴,迈向光明世界,寻找一切的原因——善的理念。“它的确就是一切事物中一切正确者和美者的原因,是可见世界中的创造者和光源者,在可理智世界中它本身就是真理和理性的决定性源泉。”[7]而这个使心灵离开阴影世界、可见世界转向理念世界、可知世界的过程就是教育的过程。这是一个由黑暗转向光明,由低处走向高处,由变换不定进入永恒同一的过程。“教育实际上并不像某些人在自己的职业中所宣称的那样。他们宣称,他们能把灵魂里原来没有的知识灌输到灵魂里去,好像他们能把视力放进瞎子的眼睛里去似的。”[8]教育就是“促使灵魂的转向”,“引导灵魂对实在的注视”,使它看应该看的地方并“用力将灵魂向上拉”,引导灵魂臻达一个光明的实在的世界,“注视着照亮一切事物的光源”。只有发生了这种“灵魂的转向”,臻达了这种境界的人,才能算得上一个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同时,教育也只有促使了“囚徒们”的灵魂发生转向,引导他们走向真理之路,才能算真正的教育,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