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文学和大众讨论中,“创造性(creativity)”这一术语被频繁使用和误用,但是它的词义含糊不清且定义不当,并且缺乏哲学和历史的论证。作为一位专业哲学家,我感到有必要对创造性这个词或术语作界定,而作为历史学家,我又对这个术语的来龙去脉感兴趣。虽然我不是一个“常规语言(ordinary language)”哲学家,但我常常愿意从由标准词典所提供的定义开始。当我这次也欲如此这般时,我十分惊异地发现,“创造性”这个单词竟然没有收入《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①或第五版《韦伯斯特大学生词典》(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②如果我是一个语言分析专家、尤其是英国学派的话,我会因未能在最初参考的词典里查到这个单词而到此为止,并用这么一句话结束我的讨论:既然这个单词不存在,那么它就应该作为无意义的单词而受到摒弃。幸好我不是语言分析专家,而是一位思想史的专家,因此我欣然地承认,常规语言也会持续地变化,除了其他人之外,思想家和作家也完全可以自由地创造新的语词和短语去表达新的事物和思想。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我们至少在《第七版新大学生词典》(Seventh New Collegiate Dictionary)发现了这个单词。③在这部词典里,“创造性”被界定为创造的能力。这一定义是令人满意的,但是我们又不禁要推测,这个单词被接受进入标准的英语词汇之中,应当发生在1934~1961年之间。我们甚至可以再往前回溯几年。伟大的哲学家艾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在他的《形成中的宗教》(Religion in the Making,1927)及其重要著作《过程与实在》(Process and Reality,1929)中都使用过“创造性”,从后一部著作的影响力来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推测,要么是他发明了这一术语,要么至少是他使这一术语广泛流传。 所以,“创造性”这个单词显然是一个新产品,它来自于例如“创造的”(creative)和“创造”(to create)这类其他语词,它们具有更早的来源和历史,能让我们更准确地去追溯用此类术语所表达或暗示的观念来源和历史。为了说明这一重要发展的主要特征,我将主要利用一位重要的美学史家、已故的弗瓦迪斯瓦夫·塔塔科维兹(Wladyslaw Tatarkiewicz)的近作。④ “创造”这个单词以及它的同义词和派生词,被用于西方思想中三种不同的上下文。我们大致可以将这三种不同的上下文描述作神学的、艺术的和泛指人类的。对于西方思想史的大部分时期来说,创造的能力专属于或者主要属于上帝,而用于人类的制作者或艺术家时,它只有限定性的或者比喻性的意义。只是从十八世纪下半叶,即浪漫主义运动初兴开始,诗人和艺术家才被看作是par excellence(杰出的)创造者(creators),这种观念在整个十九世纪变得根深蒂固,并一直进入到二十世纪。更进一步的变化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纪,这么一个信仰广泛地传播开来,即创造的能力并不仅限于艺术家或作家,而是延伸到更多的、也许是全部的人类活动和行为领域:我们将科学家、政治家和其他许多人的行为说成是创造性的,而我个人也想坚持这一看法,哲学家和学者的研究工作也是或应该是创造性的。 在涉及理解创造性的一些概念问题之前,我们需要稍微详细地追溯一下“创造”和“创造的”这两个术语的历史。正如在这类研究中通常所做的,我们不得不从希腊语与古希腊哲学开始,因为它是我们哲学方法和术语的最终源泉,尽管我们并不否认之后和近代的思潮都以许多方式改变和冲破了古代思想的种种局限。古希腊语言里只有一个单词poiein用来指制造和创造,希腊词称诗人poeites的词我们今天还在使用,意思是制造者,因此,诗人常常被看作是“创造的”和有灵感的便不奇怪了。另一方面,被柏拉图及其后来的其他哲学家认作世界创造者的神性(divine)的力量,并不被认为是凭空创造了这个世界,而是给予已存在的无形物质以形状,正是由于这一理由,神性的创造者或制造者常常被比喻为人类的艺匠、建筑师或雕塑家。这种比喻有时又被颠倒了过来,人类艺术家被认为是从他的材料中塑造了他的作品,就像神性的工匠从物质中塑造了宇宙。对柏拉图及其新柏拉图主义继承者来说,神性的艺术家通过将非物质的和纯概念的形式赋予给原型,从而将形式传递给了物质,这又有时导致这么一种说法或者至少是暗示出,完美的人类艺术作品,也是艺术家在心灵中直接获得的某种非物质原型的物质复制品。 当我们从希腊语的异教哲学转向拉丁语的基督教和中世纪思想时,两个值得关注的变化发生了。拉丁语不像希腊语,分别有两个单词表达创造和制造,creare和facere,它们暗示出神性制造者与人类制造者之间的明确区别。尤其是根据旧约里对神性创造的解释,圣奥古斯丁发展出一种被后世所有基督教神学家遵从的学说,上帝不是依据既已存在的物质而是凭空创造了这个世界。凭空创造是专属于上帝的特权,根据已有的材料制作作品的人类艺术家远远不能与神性创造者相比,甚至不如希腊古典时期。随着文艺复兴的到来,当艺术家和诗人的成就开始受到普遍崇拜,当“神性的”属性与但丁和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联系起来的时候,这种观点开始出现变化。但是说诗人(更不谈艺术家)是创造,这种讲法仍然少见和例外。我认为,在神学传统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虽然是在自然主义的上下文里但不是那么严格的意义上,柏格森(Bergson)谈到了生命有机体世界中的“创造的进化”(creative evolution),还有怀特海将创造性作为属于上帝的宇宙革新的普遍原则(上帝不仅先于这个世界,而且普遍存在于和注视着这个世界),并将其运用于这个世界中所有天体的、生物的和社会的单元(我希望我正确地理解了这位伟大却晦涩的思想家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