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道与母爱

作 者:

作者简介:
渠敬东,男,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教育评论

内容提要:

自从法国大革命爆发以来,欧洲进入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相较于法国依靠绝对王权的建构导致专制和革命的现代困境,裴斯泰洛齐立足于德意志虔信派思想脉络和日耳曼封建制的传统,通过重新建构人性、社会和信仰,为保有欧洲中古封建传统的瑞士地区探索出一条塑造现代国家的新道路。裴斯泰洛齐认为,在重塑社会和政治之前,必须认识人类的本性,人正是由于感到自然匮乏,才会寻求结成社会、彼此相爱,教育的目的正是调动起人们的灵魂之爱的需求,培育整全的人格与和睦的共同生活。在他看来,人们必须从宗教和政治这两个方面进一步开展教育的领域,一是将母爱的德性传递到学校中,二是将父道的政治贯彻在国家之中,将家庭的母爱和政治的父道结合在一起。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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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468(2017)01-0049-17

       在教育小说《林哈德和葛笃德》的开篇,裴斯泰洛齐讲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裴斯泰洛齐,2005:1-3)。坡那镇上住着一个名叫林哈德的朴实的泥瓦匠,他的妻子葛笃德是镇上最贤惠的女人,他们共同养育了七个孩子,家里的场景都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丈夫爱到家庭之外的酒馆里酗酒、赌博,欠了很多钱。一个家庭由外部力量的攻破而出现了裂解和危机,虽然葛笃德知道这件事情,但是她一直埋藏在心里,用忍耐接受这样的事实,特别在孩子们的面前从不会留下悲苦的神情,永远装扮成积极快乐的样子。

       然而那隐隐的矛盾和紧张的内心突然有一天爆发了,就是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三;原因也很清楚——林哈德没回家。这一爆发是全面的爆发,而且是葛笃德和所有孩子们的爆发。这种情感的宣泄有一个非常要害的地方,抱在葛笃德怀里最小的婴儿第一次产生了陌生的悲痛的感情,第一次失去了笑意的表情,用直愣愣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这根本上是某种反自然的表达,意味着林哈德既触碰了葛笃德的底线,也在根本上触痛了自然的底线,因为自然意味着婴儿生活本来的那个样子,但由于这些事情发生,婴儿突然变成不像婴儿的样子了。葛笃德跟所有的孩子哭成一团。就在此时,林哈德走进了家门。在裴斯泰洛齐的表述里,林哈德在这一刻的出现,正源于上帝的安排,“葛笃德的眼泪得到了上帝的同情”。当一个人陷入极端无助的时候,上帝出现了:那一刻,人在自身的内心之中生发出一种极端而本真的自然情感,在林哈德和葛笃德一家,瞬间临现的是纯粹人伦的情感。

       林哈德一推门,看到抱在葛笃德怀里那个最小的孩子那种极端反应,“正如怒吼的山洪,燎原的烈火过去了一样,狂暴的惊骇已经消失,静悄悄的体贴入微的照顾也就开始了”。人遇到极端的情感境况时,便会产生自然的情感,林哈德的爱就在一个极端状态的考验时被调动出来了:他一开始是震惊的,但接下来就体会到温暖的感情了。

       “上帝的同情引导林哈德来碰见这个凄惨的场面”。上帝的到来,并不是因为孩子的哭泣,而是当林哈德面对这个场景,他内心的爱重新升腾起来时,或者说,当他内心的人伦之爱重新恢复、心中汹涌的波涛变成平稳而安静的感情时,上帝的神意出现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温暖了,回到了人性的本来中。一系列的言词道理、一系列的权威、一系列教会的规定以及人们应履行的那些神圣的仪式,都不再是宗教的本质。在裴斯泰洛齐的笔下,宗教的本质源于人的自然情感在极端状态下的恢复和流露。

       可以说,《林哈德和葛笃德》的开端,道出了裴斯泰洛齐思想的总体精神,他一生都在以浓厚的情感以及内在的信仰来理解现世中的人性,通过信仰在现世里改造世界。可以说,其情感性的宗教观构成了理论思考的起点和最终归依,构成了教育的最终根据。要理解裴斯泰洛齐的教育思想,首先应当理解他的宗教基础,这个基础就是德意志传统里的虔信派精神。

       一、虔信派:理性与信仰

       裴斯泰洛齐的思想植根于宗教改革以来的虔信派传统。正如“虔信”一词本身展现的那样,它是一种非常主观性的内在激情状态,是一种可以转化为情感状态的宗教形态。①但是它并不是路德宗直接的结果,毋宁是路德宗一个反动的势力(蒂利希,2008)。尽管路德宗将过去正统的教义所依赖的教会基础废除了,但其本质上仍然信仰传统的经院哲学,经院哲学实质是通过理性实现的信仰形态。因此,德国宗教改革的正统派要让经院哲学回到古典哲学,构建一整套新的思想传统。在这个意义上,经院哲学和希腊、罗马古典思想之间的关系恰恰构成了新教改革之后德国思想转化的基础。新教的正统派守持的原则就是解《圣经》,他们用经院哲学发育出来的依据辩证法和古典哲学的新理性,构建出一套纯粹理性主义的解经方式。因而,德国哲学家或者思想家往往是体系化的思想家,他们常用这种观念的体系去处理现实间的所有传统。他们认为,“信”植根于人运用自己的理性调动所有人性基础,需要用强大的观念论推演出来。(冈察雷斯,2010:322)。

       所以在德国的内部,路德宗创建了一种基于内在的理性基础形成的信仰结构。然而,这个信仰已经不是纯粹信仰,它无法解决德国社会产生的前所未有的分裂。只有那些处于高层的神职人员或者有知识的人才可以用这种方式获得信仰,获得现世的依据。广大人民群众却不能借此得到安慰,因此新教改革没有带来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团结;相反,它不断产生出社会的裂痕。

       正统派虽然确立了以普鲁士为代表的泛封建制地区的思想基础,但同时它又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个挑战正源于虔信派。虔信派是对正统派的否定。蒂利希在哲学意义上指出:路德认为当正统主义从教会传统接受神的神秘结合作为达到的规定性状态时,因信称义中的信仰概念就已经换成了一个理性的概念(蒂利希,2008:279-281)。相反,虔信派把内在的神秘主观性确立成为一个比较高的地位来反抗正统学说。虔信派认为不管在什么地方,人的灵魂都可以通过皈依得到拯救。与此同时,虔信派正因为反对正统派的经院哲学和纯粹的观念性,而成为一个带有彻底实践精神的派别,它需要不断地改进社会存在的形态。进一步地说,虔信派讲求完全依靠人内在的、对整个生活的体验实现精神的要求。虔信派第一次将信仰伦理化,向人的内部自我开启了一扇大门。裴斯泰洛齐要把广大的农民、手工业者、城市里工作的人重新融合到一起,他首先诉诸的便是这种内在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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