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40-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468(2016)04-0003-18 一、引言 讨论问题的时候,我们最不愿意遇上的,往往是这样一种人:他的逻辑极为清晰,思路非常明确,三言两语,问题似乎就已分析透彻,但听者仔细一琢磨,却发现根本经不起推敲。表面上他的思路似乎一清二楚,其实却是用几个大而无当的概念在虚构的逻辑里转来转去,肆意简化纷繁复杂的现象和问题,并为自己的“理性”洋洋得意。这种人看似在思考,其实与事情本身完全分离。我们跟他交谈一阵,便觉得索然无味,于是默默走开,任凭他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坐井观天、自得其乐。 这样的思维方式,涂尔干称之为“过度简化的理性主义”(oversimplified rationalism)。有这种毛病的人总觉得,再复杂多样的现象,总能分解为极为简单清楚的要素,并以数学或几何的方法加以阐明,令人一目了然。这种人习惯于“抽象、概括和简化”,却根本看不到不同于其组成部分的整体的独特性、复杂而深刻的人性、多样甚至无限丰富的现实。涂尔干感叹,这种气质和倾向“已经变成了法兰西精神的一部分”。[1-2]而他所担心的,不只是一种有缺陷的思维,更是这种思维方式表现出的社会状态。 “所有人都是自利的、社会只是基于个体利益一致达成的暂时秩序”,类似这样抽象的社会观,正是这种过度简化的理性主义的产物。这种思想既易于瓦解社会,也反映了社会的瓦解。持社会原子论观点的人,感觉不到人与人之间更紧密的纽带,意识不到社会和文明整体的独特性质,不会重视那些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超越个人的东西。[3]另外,他们也未必能够自得其乐。如果社会只是个体的松散集合,这些个体当然是孤独的。如果社会只是为了个体的利益,给个体以自利的自由,那么人除了他自己,也就没有什么需要关心的了。不切实际的抽象思考,厌倦了这种游戏,最终还是会指向自身,不断追问自身,但既然世界已经被虚假的理性过度简化,还原为抽象空洞的自我利益,他也只能体会到一片虚无。在自己的抽象思维里,他与这个世界相分离。“他在自身之外造出虚无,自身之内也就成了虚无,除了他自己的不幸惨境,没有什么留下让他思考。”忧郁(melancholy)而不是快乐,主导着他的心情。因为他脱离了世界,不再与外界交流思想和情感,无法激发自身的活力,只是对自身的存在感到茫然。为了逃避这种存在的痛苦,他情愿毁灭自己。这就是涂尔干所说的利己自杀(egoistic suicide)之人的状态。[4] 这是一种病态。不只是个人的病态,也是社会的病态。如果社会中有许多这样的自杀者,那只能说明,这个社会的许多成员日益沉溺于虚假的抽象思维和围绕自我的想象,人与人之间的虚空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社会确实濒于解体。反过来,这样的社会,也必然造就越来越多这样的自杀者。[5]涂尔干的忧虑正在于他看到,现代社会肯定个人运用理性的自由,一旦在启蒙的口号下被普及化并误用,反而会带来危险的后果。他身处的法国社会,正经受着这样的危机。从17到18世纪,抽象简化的理性主义与旧制度下的集权君主制携手并进,瓦解了社会的中间阶层和各地方的特殊生活,既将法国人统成一体,促成了高度普遍的道德与文明意识,也同样使个人主义过分扩张。每个人都渴望着抽象的自由平等,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情感却变得衰弱,风俗传统日渐浇薄,社会越发依赖高度集中的行政治理,自身却是一盘散沙。法国大革命虽是这个抽象社会豪情万丈的自我宣示,其狂暴和混乱又充分暴露了它的弱点。涂尔干时代的法国社会仍然没有摆脱这一病症。[6-8] 终其一生,涂尔干都在寻找疗治自己社会的办法。与其法团建设的主张相一致,他有关道德教育的学说,正是要帮助极度单薄的个人,使之有能力在庞大陌生的社会中,结成安顿身心、有所依归的群体。各类组织和团体的形成,各种积极活跃的社会生活,才能让法国社会和个人都摆脱抽象贫乏的状态。[9]在涂尔干看来,实施道德教育的学校,虽然不是人们永远生活其中的集体,却是帮助每个人学会构建集体并在其中生活的桥梁。教育的过程,正是使孩子“系统地社会化”,令每个人不只是个人,也是他所生活的集体和社会的一分子,拥有某种社会存在(social being)。[10-11]经过这样教育的孩子,才不是孤独的抽象个体,而是一个向外界敞开自己并与之相统一的健康的人。他既能主动遵守规范与秩序,也有能力吸纳和包容社会的丰富内容,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并在具体的生活中体会到活力与充实的快乐。由这样的人构成的社会,才能摆脱虚无的冷漠、封闭的散漫和对绝对权威的盲目依赖。 但是,对于这种“社会化”的教育,人们易于抱持一种反对的意见。这种对人的社会属性和集体道德意识的培养,难道不是强行灌输意见、主张盲目服从权威、煽动对抽象集体的狂热崇拜?确实有学者这样看待涂尔干的教育。科尔伯格就认为,苏联的教育正体现了涂尔干思想的逻辑。[12]雷蒙·阿隆也觉得,涂尔干的学说总让他想起国家社会主义,其教育理念主要是忠诚于集体、把社会当成偶像来崇拜。[13]这些看法认为作为“整体主义者”的涂尔干,想要通过消解现代社会的个体性、建立具有形而上学意味的对社会整体的宗教崇拜,由此化解现代社会的危机,所以,必须将个人收归社会整体,使之成为没有人格的“螺丝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