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挑战下艺术性的重建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建平,男,江苏扬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本文延续作者此前所提出的“艺术的边界是创造的边界”的命题,指出大众文化给艺术边界问题提出了新的挑战。面对这种挑战,要辨析艺术对“你”说与对“你们”说的不同情境,延续艺术传统,提出针对大众文化挑战的反挑战,在移动中形成艺术的新边界,实现艺术的价值和功能。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17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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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区分,以及由此形成的关于艺术边界的思考,是美学和艺术学的一个重要研究课题。这方面的思考自古有之,但在今天重提这种区分,具有全新的意义。关于艺术边界的讨论,只有采取延续历史思考,面向当代艺术现实状况的态度,才能取得积极的成果。

      一、大众文化给移动的艺术边界插入新的维度

      关于艺术的边界,一个最为古老,又最著名的例子,是柏拉图关于三张床的理论。“画家、造床匠、神,是这三者造这三种床。”①三种床分别存在于不同的世界之中,即画家所造的模仿的世界,造床匠所在的现实的世界,神所在的理念的世界。画家模仿造床匠,造床匠模仿神。神所代表的是真理,每模仿一次,真理的信息就“损耗”一番。因此,画家所画的床与神所造的床,在本体论的意义上,要隔着两层,从而“损耗”过两次。柏拉图在这里说的是画家,他关于模仿的论述,对像荷马那样的诗人,以及一些悲剧家和喜剧家来说,也同样适用。

      柏拉图的这种“模仿”思想,统治了西方思想界两千多年。在18世纪,当法国人夏尔·巴图写作《归结为单一原则的美的艺术》(Les beaux arts réduits à un meme principe,1746)一书时,他所谓的“单一原则”仍是说,艺术要模仿“美的自然”。夏尔·巴图赋予这个术语的含义,尽管与柏拉图有了很大的不同,但本质上是一致的。夏尔·巴图在肯定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术语,意在说明艺术从属于一个独特的领域,不同于现实,要将艺术与工艺、科学、学术等活动区分开来。巴图建立“美的艺术”的体系,其中包括诗、绘画、音乐、雕塑和舞蹈。这个体系后来经过多种修改,被《百科全书》派的一些思想家所接受,最终在康德那里,被融入他的美学之中。②

      艺术与现实的区分,具体表现为艺术被当成是艺术家的活动及其成果,它与工艺,与生产性的制作活动,与科学和技术,与学术研究,等等区分开来,是一种特殊的,为着美的目的所创造出来的事物。根据康德美学所形成的关于艺术的两条规定,即“艺术自律”与“审美无功利”,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形成的。这与当时市场经济发展和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出现有关。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分化。现实生活受市场机制的驱动,功利主义的原则不断得到强化,从而需要在审美和艺术领域的活动及其成果对此进行精神上的补偿。

      一些学者从艺术手法的角度出发,认为浪漫主义以后,表现论的兴起,宣告了模仿论的终结。这是不对的,模仿论并没有终结,在20世纪仍然兴盛,并且在一个更加巨大的理论背景上展开。模仿论所要实现的,并不仅限于外观的酷似,或柏拉图所说的“欺骗性外观”,它可以被广义地理解为“再现”(representation,又译“表象”),或者“代表”。在当代美学研究中,一些美学家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提出许多新的思路。例如,苏珊·朗格的情感符号说,强调艺术与现实的指代与被指代,艺术作品与情感的“同构”关系,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模仿说。理查德·沃尔海姆(Richard Wollheim)提出“看入”(seeing-in),即在艺术之中看到所描绘的对象,从而强调模仿活动的两面性,即“如何再现”与“再现了什么”。肯代尔·沃尔顿(Kendall Walton)提出“拟托”(make-believe),即艺术中的再现是由人们的“拟托”游戏所决定的。所有这些理论,都只是在细节上修正和发展了“模仿说”。在其中,不变的是“模仿”的一种最基本的精神,即在现实生活之外制造某一事物,并使它与现实生活保持某种对应关系。

      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宣布“模仿说”终结的,是西方的先锋派艺术的实践,以及与此相关的理论。先锋派艺术打破艺术与现实的界限,宣布艺术是现实的一部分。在美学界,许多人以杜尚的《泉》来举例,认为从这一件艺术品开始,艺术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工业制成品成为艺术,从此艺术的边界被打破了。柏拉图的“三张床”,说的是事物存在的三个本体论层面,即神的世界,现实的世界和艺术的世界。在近代社会,神的世界被取消或被虚拟化了,只剩下两个世界,即现实的世界和艺术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按照它所固有的规律运作着,人们各司其职,从事着生产和劳动,政治、战争、商业,而艺术则模仿现实,创造一个处于现实之外,却与现实相对应的虚幻的世界。杜尚意义在于,取消了一个独立的艺术世界,认为艺术不单独构成一个世界。他将现实世界中的现成物放进艺术世界之中来,从而暗示,只存在一个世界,即现实的世界。或者,更为确切地说,只存在一个本体论的层面,即现实存在的层面。这也是符合当代哲学精神的。一元论的哲学消解了神与人,精神与物质的二分;同样,一元论的艺术哲学消除了艺术与现实,模仿物与被模仿物的二分。

      当代美学关于如何为艺术定义,怎样为艺术设定边界的理论论述,都是从这一事实出发的。当原本存在于日常生活现实之中,并不被当作艺术品的事物,被放进了艺术博物馆或画廊,或者被写进艺术史,从而被当作艺术品之后,留给理论研究者的任务,就是要说明:它们为什么是艺术品?

      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各种新的理论。我们比较熟悉的,有乔治·迪基的艺术建制论(institutional theory of art),阿瑟·丹托所谓的“通过阐释获得意义”的理论,纳尔逊·古德曼关于“什么时候是艺术”的理论。所有这些理论都试图解决艺术的定义问题,实际上也都是在艺术边界发生变化之后,对艺术定义的新的寻找。美学家们已经不再试图从本体论的层面上,给艺术做出一个规定,而是在现实的生活中寻找某些事物是艺术品的理由。

      与这些试图寻找给艺术划定边界的种种尝试不同,有一些人继承杜威的经验自然主义的方法,放弃从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处进行思考,而是换一个方向,从艺术与非艺术的连续性的角度来思考艺术。杜威的观点是,艺术是现实的一部分。艺术的创作与欣赏中所伴随的经验,与日常生活经验没有本质的不同。他所用的比喻是,山丘不是一块石头放在平地上,而只是大地的突出之处而已。艺术也是如此,它不是放在平地上的,与平地有着明显区别的石头,而是绵延起伏的大地的突出之处。艺术经验是“一个经验”,与日常生活经验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一种较为集中、连贯、有着自身的完整性的经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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