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断突破的艺术边界 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一个通常被称为极简主义的艺术家群体,包括罗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托尼·史密斯(Tony Smith)、卡尔·安德烈(Carl Andre)等,展出了一系列作品。这些作品或者非绘画非雕塑,或者将绘画和雕塑的形状简化到不能最简。前者如贾德的《无题》(1966年),一组由六个立方体构成的挂在墙上的作品。说它是雕塑,它却像传统的绘画那样挂在墙上;说它是绘画,它却不用颜料、画布。总之是一个非绘画非雕塑,但同时又在绘画与雕塑之间的“特殊物品”(贾德本人对它们的称呼)。后者如托尼·史密斯的《黑色盒子》(1963-1965年),一块漆成黑色的准立方体钢材,形状简化到了极致。 传统上对极简主义的解释,多半认为他们是现代主义理论的逻辑结论。而现代主义理论通常又被认为概括在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的《现代主义绘画》一文中。在这篇论述视觉现代主义的最著名的文章里,格林伯格提出了现代主义的本质是“以一个学科的特有方式批判这个学科本身”,因此现代主义成了一场不断自我批判、不断纯粹化的过程。所谓纯粹化,就是从每一种艺术媒介(例如绘画)中不断剔除那些不属于它的本质的东西。比方说,对绘画来说,文学性、立体感、戏剧性,甚至音乐性都不是本质性的东西。因此,对格林伯格来说,平面性成了绘画独一无二的特质,甚至构成绘画独一无二的本质。他说: 然而,正是绘画表面那不可回避的平面性的压力,对现代主义绘画艺术据以批判并界定自身的方法来说,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来得更为根本。因为只有平面性是绘画艺术独一无二的和专属的特征。绘画的封闭形状是一种限定条件或规范,与舞台艺术共享;色彩则是不仅与剧场,而且与雕塑共享的规范或手段。由于平面性是绘画不曾与任何其他艺术共享的唯一条件,因而现代主义绘画就朝着平面性而非任何别的方向发展。① 在稍后发表的《抽象表现主义之后》的文章里,格林伯格进一步指出: 在别处(在《现代主义绘画》里),我已经写过那类自我批判的方法,我认为这一方法提供了现代主义艺术的内在逻辑……自我批判的目的——这种自我批判是经验的,完全不是理论家的事——是要确定艺术及各类具体艺术的不可还原的本质。在现代主义的检测下,绘画艺术越来越多的惯例已被证明是可有可无的、非本质的。到现在为止,人们已经确信,绘画艺术不可还原的本质似乎由两个基本的惯例或规范组成:平面性与平面性的边界;遵守这两个规范已足以创造一个可以被经验为一幅画的对象:因此,一张展开的或被钉起来的画布,早已作为一幅画存在——尽管并不必然是一幅成功的画。② 在这里,格林伯格的理论提出了如此极端的观点:“一张展开的或被钉起来的画布,早已作为一幅画存在。”而这,毫无疑问是他的现代主义理论应有的逻辑结论。 我认为,没有比这一艺术史和艺术理论的个案更好的东西,来讲述艺术不断突破其边界的故事了。当艺术(这里暂以绘画为例)的本质,被认为必须拥有高贵的题材(神话、历史题材或宗教故事),库尔贝的《碎石工》和马奈的《龙须草》就突破了其边界;当绘画被认为至少必须完成,而完成又被理解为所有制作过程的痕迹(包括笔触)必须被掩盖起来,莫奈的《日出·印象》就突破了其边界;当绘画的本质被认为必须拥有正确的透视和素描,否则就不是绘画(至少不再是正确的绘画)时,塞尚的《高脚果盘》就以其放弃透视和正确素描而突破了其边界;变形可以接受,但绘画至少要有正确的色彩(而所谓正确的色彩,要么是古典画派中的固有色,要么是现代画派中的关系色),马蒂斯的主观色彩就突破了它的边界;色彩可以主观,但绘画至少得有必要的具象的形象,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的抽象画便突破了其边界;抽象可以,但画面至少得有一些色彩,以及或几何或有机的形象,马列维奇的《白上加白》的纯白色颜料画就突破了其边界;画布上的纯色颜料可以,但绘画至少得有颜料,那么,一块没有任何颜料的纯画布是不是一幅画? 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的,绘画这门艺术似乎都已经被逼到了其逻辑的死角。绘画死了,人们这样宣布。事实上,宣布绘画死亡的时间,早在19世纪30年代达盖尔发明照相术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绘画好歹还苟延残喘了一个世纪之久。自从摄影术发明以来,一部现代绘画史,用格林伯格的话来说,便是不断地发现其可有可无的惯例被抛弃的历史,但是,他坚持认为,绘画最终发现有两个惯例是无法抛弃的:平面性以及平面性的限定(或边界)。 因此,当极简主义艺术家们将格林伯格的理论推进到其逻辑极致——他们当真展出了一块纯白的画布(或者,就雕塑而言,一个纯黑的立方体)的时候,某种意义上,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绘画真的死了(或者,就雕塑而言,雕塑也真的死了)。 绘画死了,但艺术似乎并没有终结。尽管,当1917年——早在极简主义诞生整整半个世纪之前,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尚将一只小便器送到美国独立艺术家大展之上时,艺术同样被宣布为已经终结了。只不过,宣布艺术终结的这位哲学家,还得等待半个世纪之久,当他在某个画廊邂逅安迪·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的时候,才严肃地思考艺术终结之事。人们都知道,他便是阿瑟·丹托。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