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终结”:从黑格尔到丹托  

作 者:

作者简介:
杜书瀛(1938-),男,汉,山东宁津人,1967年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美学研究生毕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语言文学(文艺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合作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研究方向:文艺理论,美学,文化学(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艺术百家

内容提要:

黑格尔所谓“艺术终结”是“体系”之内的艺术的“终结”,并不是“体系”之外的艺术的“终结”,更不是艺术的死亡。在黑格尔那里,“体系”之内的艺术(即他所谓“象征艺术、古典艺术、浪漫艺术”)“终结”了,而他“体系”之外的艺术(即他所谓“新近时期的”艺术也即“近代艺术”)没有“终结”,更不会死亡。丹托的所谓“终结”,承续了黑格尔,又不同于黑格尔。对于丹托来说,艺术终结的命题包含艺术被哲学化,失去历史意义,耗尽发展与进步的可能性,以及宏大叙事的结束。丹托看到了当代艺术的处境,指出艺术的地位和性质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这是艺术的终结,但并不是艺术的死亡。艺术终结后,仍然会存在,但这时的艺术,就已经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丹托和黑格尔一样,并没有把准艺术之“脉”,也不能治好他们所谓的艺术之“病”。黑格尔比丹托强,他找出“近代艺术”从而得以解脱;而丹托死盯着“哲学对艺术的剥夺”,甚至有时候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17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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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会看到:考察文学艺术的历史问题,除了文学艺术是否有“进步”,还有文学艺术是否会“终结”(中国人常称为“消亡”)。是否有“进步”和是否会“终结”(“消亡”),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问题,“进步”说必然与“终结”说连在一起。源有头,流有终——有“进步”,就有衰落和完结,或者叫做“终结”和“消亡”。

      不过,在人类发展过程之中,在人类最终的“大限”到来之前,只能用黑格尔意义上的“终结”一词;当人类最终的“大限”到来之时,才能称为“消亡”。终极时候的“消亡”,这虽是无可奈何之事,但现在的人类及其可想象的未来,大可不必“自作多情”地悲观——“消亡”还没影儿呢!或许还要上十、上百、上千亿年;而且到那时候,说不定人类还会找到另一个星球或另一个宇宙可以继续生存。

      真的说不定。

      “艺术的终结”,在西方,是一二百年以前由黑格尔提出来的一个命题①,不过黑格尔的命题只是说“终结”而不是如中国人所说的“消亡”。而且认真研究过黑格尔《美学》的人知道,黑格尔说的“终结”,从哲学意义上讲,也的确并非我们所谓“消亡”,而是“扬弃”、“转化”;在黑格尔看来,文学艺术本身,不过是“绝对精神”发展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他说:“艺术在自然中和生活的有限领域中有比它较前的一个阶段,也有比它较后的一个阶段,这就是说,也有超过以艺术方式去了解和表现绝对的一个阶段。因为艺术本身还有一种局限,因此要超越这局限而达到更高的认识形式。”[1]13正是“因为艺术本身还有一种局限”,才不能不向它“后”面的宗教和哲学转化,自己超越自己。艺术将在宗教和哲学中扬弃自己,从而也保存自己,成为宗教的一个方面,也成为哲学的一个方面——黑格尔说,“从艺术向宗教的这一进展可以这样来表示,即说艺术对于宗教而言只是一个方面”[1]132;黑格尔又把哲学界定为宗教与艺术的统一。显然,从黑格尔的上述言论可以看出,他认为“显现理念”的艺术虽然“终结”了,却不是艺术消亡,而是在宗教和哲学中扬弃自己,从而保存自己。

      在黑格尔构想得非常“精致”的体系里,文学艺术向前发展的过程中,物质的因素渐渐下降而精神的因素渐渐上升,由此而形成“象征艺术”“古典艺术”“浪漫艺术”。“象征艺术”是物质(感性形象)胜于精神(理念内容),“古典艺术”是物质(感性形象)与精神(理念内容)相互平衡,“浪漫艺术”是精神(理念内容)超过物质(感性形象)。上述三种艺术类型不过是精神(理念内容)和物质(感性形象)之间的各种不同的关系。黑格尔认为,理想的文学艺术是以富有“生气”的“感性”形式来完满而充分地“显现”理念,他说:“艺术兴趣和艺术创作通常所更需要的却是一种生气,在这种生气之中,普遍的东西不是作为规则和规箴而存在,而是与心境和情感契合为一体而发生效用。”[1]14所谓“生气”者,总是同感性的、有生命的、有感情的、具体生动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种富有生气、以感性“显现”理念、“与心境和情感契合为一体”的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是黑格尔的“古典艺术”,是艺术的理想状态;这个时候,也是艺术的黄金时代。但是,在黑格尔体系中,“理念”(绝对精神)再往前发展,理想艺术之感性与理性的均衡被打破,抽象的理性渐强而具象的感性渐弱,即由“古典艺术”变为“浪漫艺术”;再往后,抽象的东西作为表现形式将取代感性的东西,于是“浪漫艺术”将走向“终结”。“浪漫艺术”的典型形式是诗,黑格尔自己明确说:“到了诗,艺术本身就开始解体。”[2]12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诗“拆散了精神内容和现实客观存在的统一,以至于开始违反艺术的本来原则,走到了脱离感性事物的领域,而完全迷失在精神领域的这种危险境地”[3]13。由诗,艺术走向了宗教和哲学,也消失于宗教和哲学。在黑格尔那里,诗是向艺术告别的一种形式。

      以上是黑格尔体系中“逻辑的”运行。

      而在黑格尔那里,“历史的”现实如何呢?从现实的社会状况来分析,黑格尔认为他所生活的时代是所谓“市民社会”时代,就是文学艺术走向“终结”的时代。黑格尔说,那时“偏重理智的文化迫使我们无论在意志方面还是在判断方面,都仅仅抓住一些普泛观点,来应付个别情境,因此,一些普泛的形式,规律,职责,权利和规箴,就成为生活的决定因素和重要准则”,文学艺术中就“把更多的抽象思想放入作品里”[1]13-4。于是,在社会现实中,不但文学艺术的理想状态就要过去了,而且整个文学艺术的时代也要“终结”了。

      如此说来,在黑格尔那里,无论逻辑地看还是历史地看,文学艺术的“终结”具有必然性。

      但是请读者诸君注意:黑格尔在《美学》中还曾说过:“我们诚然可以希望艺术还将会蒸蒸日上,并使自身完善起来,但是艺术形式已不再是精神的最高需要了。”[1]132这段话,值得玩味:虽然此时艺术不是“最高需要”,即不是最高的“认识形式”了,但黑格尔只是说“艺术终结”,而并没有说艺术从此不存在了、死了,并没有对艺术的继续生存完全失去希望。

      尤其要注意的是,黑格尔还进一步阐述了艺术之所以不亡并且得以继续生存的缘由和历史事实:“显现理念”的艺术“终结”之后,艺术的另一种形式、另一种状态出现了,它就是“新近时期的”艺术,或日近代艺术——它正是以“新近时期的”艺术形式而继续存在。黑格尔说,此前,“艺术曾以意义和形象的统一,以及艺术家与其内容和作品的统一为基础。更切近地说,正是这种结合的确定的方式,曾给内容及其相应的表现提供实体的、贯通于一切作品结构的规范”;此后,“我们就到达浪漫艺术的终结,到达新近时期的立足点,其特点我们可以看到是艺术家的主体性统驭自己的材料和自己的创作,因为他的主体性不再是被内容和形式上一种本身已确定的范围给定的那些条件所支配,反之无论是内容还是其表现方式都由艺术家的主体性来选择和控制”②。

      黑格尔这段话极为重要。

      我们看到,黑格尔虽然没有把近代艺术同象征艺术、古典艺术、浪漫艺术并列起来;但也承认它是艺术的另一个阶段、另一种形态。在黑格尔看来,过去艺术表现绝对、表现原则,“被内容和形式上一种本身已确定的范围给定的那些条件所支配”,即被“理念”、被“绝对精神”所支配,是表现理念、表现绝对精神的艺术,是作为“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艺术。而现在的艺术——即黑格尔所谓“新近时期的”艺术(也可称之为近代艺术),则“由艺术家的主体性来选择和控制”,并且,它表现“主体性”,表现主体的个性、性格、感情和生活,表现人和人性的东西……可以说它是一种人道的艺术,一种直接从人出发、以人为对象而又回到人本身的艺术,一种表现“艺术家的主体性”的艺术。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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