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儒家传统中的人文精神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俊杰(1946- ),男,台湾高雄人,台湾大学讲座教授,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历史学博士,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院长,研究方向为东亚文化与历史,诠释学,通识教育。台湾 台北 8002

原文出处:
高教发展与评估

内容提要:

东亚儒家传统人文精神的奠基者是孔子,其核心价值在于:相信“人之可完美性”。儒家所谓的“人之可完美性”是指“身心一如”、“自他圆融”、“天人合一”,人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与时间感。东亚儒家人文精神的第一个面向是:“身”与“心”的融合。东亚儒者多主张人的“身”与“心”互相渗透,使“身”“心”成为一体。东亚儒家人文精神的第二个面向是:相信人的“自我”与“他者”可以恒处于一种圆融状态。东亚儒家人文精神的第三个面向是:相信人若能了解自然秩序即能了解人本身的内在理路,自然与人文之间可以透过人的道德自觉而搭起会通的桥梁。儒家认为人与自然是一体的,人与自然都具有共同的本质——“仁”。儒家的宗教性是在日常生活的礼教性中展现的。东亚儒家人文精神的第四个面向是:具有深厚的时间感与强烈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表现在“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相融合,认为“事实”应该放在“价值”中来思考。东亚儒家人文精神有几个特色。第一,儒家强调的是“连续”而非“断裂”,是“融合”而非“紧张”、是人与人的“融合”;人与自然的“融合”。第二,儒家追求生命的动态平衡。因为所追求的是一种“连续”与“融合”,所以是追求生命的动态平衡。第三,儒家浸润在历史文化意识之中的“人”,能将“生理的身体”转化为“文化的身体”,完成“身”与“心”的统一;并以“文化认同”作为基础,化解并转化“自我”与“他者”的紧张关系,建构一个“信任的社会”。第四,在这个儒家人文传统里,历史意识特别发达。东亚儒家的人文传统启示我们:21世纪人文教育的学习方法,要从“事实”与“价值”的两分迈向融合。东亚儒家的人文精神是要点亮我们的“心灯”,使我们的身与心、“自”与“他”、“自然”与“人文”均达到和谐的境界,并浸润在时间感与历史感之中。因此,我们就不会将气温升降误以为是气候的本质,不会将波浪澎湃误以为是海水的本质。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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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8742(2016)04-0026-10

       一、引言

       本文主要探讨的问题有三:第一,东亚儒家人文精神的核心价值是什么?第二,东亚儒家人文精神的主要面向有哪些?其中最重要的突出面向是什么?第三,东亚儒家人文精神对21世纪人文精神教育可能有何新启示?

       首先,我们可以从中西对比的脉络中检视东亚儒家的人文精神。西方传统的人文精神可以溯源到公元前第8世纪古希腊荷马史诗和公元前第5世纪希腊悲剧作家的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展现出人在反抗神为人所既定的命运里,在人与神的对立中体现人的生命的强度、韧性及其意义,展现古希腊文化中的人文精神。在犹太基督宗教传统的人文精神中,人要服从上帝所订的戒律,例如《旧约》圣经中的《山上宝训》,人只有彻底解构自己的偏执,完全谦卑,才能获得神的应许。中古时代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354-430)的《上帝之城》中,“人间之城”服从由上帝所造的“上帝之城”[1]。

       与古希腊以及犹太基督宗教人文精神相比之下,东亚儒家传统人文精神有其不同的精神风貌,它的奠基者是孔子。东亚各国儒家传统人文精神的承载者各有不同:在中国称为“士大夫”,传统中国的知识分子努力读书,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中国因为有科举考试,所以,读书参加科举考试就是通往帝国权力的阶梯,可以跻身“士大夫”阶级。在德川时代的日本(1603-1868),儒家传统人文精神的承载者称为“儒者”,因为日本并没有科举考试制度,所以“儒者”并不分享权力,他们只是日本社会的一种公共知识财产。朝鲜王朝(1392-1910)的儒家人文精神则存在于贵族阶层之中。虽然东亚各国儒家价值载体的社会身份互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共同接受儒家核心价值如“仁”、“孝”等。

       东亚儒家传统人文精神的核心价值,在于相信“人之可完美性”。儒家深深相信人可经由学习而使人成为“君子”,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这种“君子”在动荡的生活中“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①,不管在任何时刻,都不放弃他的核心价值理念。因为中国文化较少“创世神话”,而且“创世神话”也不占有主流地位,所以中国文化是以“俗”为“圣”(the secular as sacred)。东亚儒家在人伦日用之中,体会神化不测之妙于我们心中,相信人都是可以经由“修身”而变得完美。

       犹太基督宗教的人文精神发端于人具有“原罪”的主张。《新约圣经·马太福音》中,耶稣说人不能免于“自我的软弱”②,犹太基督宗教正视“人之堕落性”(fallibility of man),认为人具有永恒的堕落性,这和儒家相信“人之可完美性”(perfectibility of man)的看法,形成强烈对比。儒家认为“自我”与“他者”可以融合为一。儒家所谓的“人之可完美性”指“身心一如”、“自他圆融”、“天人合一”,人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与时间感。东亚儒家认为:人不仅仅是“经济人”、“政治人”,更是深深浸润在“历史意识”之中的“历史人”。以下,我们将针对儒家所持守的“人之可完美性”此一论点,展开四个面向的探讨。

       二、“身”与“心”的融合

       东亚儒家人文精神的第一个突出面向是:“身”与“心”的融合。所谓的“身心一如”,并不是形而上学,也不是形而下学,而可称为“形而中学”③[20世纪中国当代新儒家徐复观先生(1904-1982)语]。“形而中学”是指人的身心永远处于合一的状态。东亚儒家身心哲学思想中的“自我”概念,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东亚儒家认为“自我”是意志方向的决定者,“自我”也是一个自由的主体,而一切世界的规范皆源于人主体的意志。

       孔子、孟子均肯定人可以作自己的主人,可以通过“自我的转化”而完成“世界的转化”。换句话说,“世界的转化”源起于“自我的转化”。《论语·颜渊·1》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④明清时代的思想家对于《论语》之《克己复礼为仁》章,有极为精彩的论辩。孔子认为一个人若能克制私欲,就能接近“仁”的境界。孔子讲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⑤,就是“仁”的具体实践的方法。两千多年来,东亚知识分子对《克己复礼为仁》章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可以显示儒学中“自我”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克己复礼为仁》这一章的义理十分深刻,可让我们深入思考“礼”与“仁”之间的紧张性,以及不同层次的“自我”及其意义⑥。这种通过“自我的转化”,而完成“世界的转化”的人,孟子称为“大丈夫”。

       什么是“大丈夫”呢?孟子认为:人一旦建立了道德主体性,便能“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⑦。至于荀子思想中的“自我”概念,特别强调“学”的重要性。荀子(约298-238 BCE)主张“学”是为了转化“心”与“身”,使人的意志成为人自己行动的主导者,人与世界的关系取决于“自我”的意志。当儒家思想东传至东亚周边国家以后,对其他国家有很深的影响。例如:日本儒者大塩中斋(平八郎,1794-1837)说:“自形而言,则身裹心,心在身内焉。自道而观,则心裹身,身在心内焉其觉身在心内者,常得超脱之妙。”⑧大塩中斋主张人的“身”是包裹在“心”里面的,若能如此,人就能成为自己的“心”的主人,就可以达到超脱自由的境界。从以上的讨论可以知道,孔子、孟子、荀子皆认为“自我”必须觉醒,只有深刻认识到“身在心内者”,才能获得“自我”主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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