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1505(2016)03-0005-07 DOI:10.14134/j.cnki.cn33-1337/c.2016.03.001 庄子是一个非常富有幽默感的哲学家和诗意气质的人。幽默一方面体现庄子的想象力和生命智慧,是其表达思想的必要方式和风格,另一方面,幽默是庄子解构和批判的精神工具;再一方面,幽默是庄子的想象和智慧的必然性结构和必要补充。 一、幽默的美学阐释 幽默在逻辑上可能表现为矛盾和悖论,呈现为令人发笑的荒诞。笑和幽默之间不能简单作逻辑等同。笑是幽默的结果,然而,笑不能等同于幽默。西方美学史上,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从心理深层寻找幽默感的动因,他试图从“感情消耗的节约”的角度考察幽默的性质。他在《论幽默》中说:“幽默的本质就是一个人免去自己由于某种处境会得到自然引起的感受,而用一个玩笑使得这样的感情不可能表现出来。”他进一步阐述幽默的特征“幽默具有某种释放性的东西;但是,它也有一些庄严和高尚的东西,这是另外两条从智力活动中获得快乐的途径所缺少的。……幽默不是屈从的,它是反叛的。它不仅表示了自我的胜利,而且表示了快乐原则的胜利,快乐原则在这里能够表明自己反对现实环境的严酷性。最后这两个特性——拒绝现实要求和实现快乐原则使幽默接近于回溯的或反拨的过程。”[1]依照弗氏的阐释,幽默是幽默者处于窘迫处境采取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的摆脱,它试图获得一种优越的地位来战胜自己的悲哀和恐惧。因此,幽默和喜剧的本质不同在于,幽默可以包含自我的窘迫、悲哀和痛苦,然而,主体可以依赖自我的智慧和勇气克服它,从而赢得假定性的优越地位,因此,超越原则是形成幽默感的逻辑前提和心理保证,也是推动幽默感焕发的精神工具。弗洛伊德由此巩固自己对于幽默的结论:幽默是通过超我的力量对喜剧作出的贡献。他进而将幽默和喜剧做出区分:幽默的快乐永远不会像在喜剧或玩笑中达到那样强烈的快乐,它永远也不会在发自心底的笑声中得到发泄。因此,幽默是轻度的喜剧,有理性节制的笑。里普斯(Theodor Lipps,1851-1914)认为,喜剧性在幽默中吸收了具有肯定价值的要素时,它便获得审美的意义。幽默是喜剧感被制约于崇高感的情况下产生的混合感情,这是喜剧中的并且通过喜剧产生的崇高感。他将幽默划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假如我看到世界上渺小、卑贱、可笑的事物,微笑地感到自己优越,假如我尽管这样,仍然确信我自己;或者确信我对世界的诚意,那么,我是在狭义上幽默地对待世界。 其次,假如我认识到可笑、愚蠢、荒谬事物的卑劣性、荒谬,把我自己、把我对于美好事物以及对它们的理想的意识和这些事物相对立,并且坚持和这些事物相对立,那么,我借以观照世界的幽默,是讽刺性幽默。“讽刺”就意味着这种对立。 最后,假如我们不仅认识到可笑、愚蠢、荒谬的事物,而且同时还意识到这些事物本身已经归结为不合理,或者终将归结为不合理,意识到一切“不合理”归根到底不过“聊博宙斯一笑”,那么,我这时借以观照世界的幽默,是隐嘲性幽默。这里,应有的前提是“隐嘲”以“不合理”的自我否定为特征。[2] 里普斯对于幽默的分析和阶段划分,对于幽默特性的揭示主要从分析主体的感受出发,从价值立场和认识态度为幽默感的形成寻找原因,以对不合理现象的自我否定性为逻辑前提。庄子的幽默在一般的美学形态上,符合弗洛伊德和里普斯的论述。但是,庄子的幽默更加凸现出哲学的智慧和诗意的想象力,更富于审美趣味和艺术格调。借用里普斯的概念,从形态上看,庄子的幽默所谓“狭义的幽默”比较稀少,更多是“讽刺性幽默”和“隐嘲性幽默”,尤其是“隐嘲性幽默”更为众多和鲜明。 二、哲学化的喜剧 庄子的幽默充分展现出哲学化的喜剧效果。从幽默和哲学的历史渊源考察,幽默在天然形态上和哲学存在密切的联系,古希腊的哲学充满幽默的智慧或智慧的幽默。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对话录”文体,以人物之间的提问与解答、诘问与争辩、立论与反驳等充满机锋的言谈,淋漓尽致地展示出哲学的魅力,挥洒着幽默的光彩。先秦哲学中,孔子与弟子、庄子与惠子、庄子与虚拟的意象、孟子与梁惠王之间的对话,哲思之中发散着智慧和幽默。先秦轴心文化的幽默传统,一直影响后世。魏晋的清谈风气和玄学兴起“竹林七贤”的旷达闲散和诗意情怀,使哲学、文学、幽默三位一体的交融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如果说《世说新语》中有诸多精彩的哲学与文学相互渗透的幽默,那么,禅宗中不少的语录、灯录、公案、话头、机锋等,呈现出佛教哲学的智慧和幽默。《五灯会元》、《高僧传》等典籍中记载了丰富的佛学幽默,弥散着宗教的智慧和灵感,启思人生和艺术。从哲学和幽默的逻辑联系看,幽默是超越喜剧的“哲学喜剧”和“智慧喜剧”,幽默带来富有哲学意味的笑和智慧的笑。庄子的幽默,寄寓着深刻的人生智慧,表现出一种哲学化和美学化的喜剧。 从幽默和逻辑的关系看,幽默体现为逻辑的悖论、矛盾或荒谬,它常常打破和颠覆日常的逻辑经验。古希腊哲学家芝诺(Zenon,约前490-前436)的“飞矢不动”命题,是古老的反逻辑命题,也是充满幽默感的哲学命题。孔子有关“夔一足”争论《庄子·天下》所记载有关惠子的论题,其实也内含庄子的思想成分。诸如“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合同异”、“飞鸟之景未尝动世”、“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等论题,公孙龙的“坚白论”和“白马非马论”,西方哲学史上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的“罗素悖论”等,这些哲学命题呈现反逻辑的特征,包含幽默趣味。在《庄子》文本里,许多有意背离逻辑和逻辑混乱的语言、行为,以及与此相关的人物形象,造成幽默情境而引人发笑。值得眷注的是,庄子的幽默常常呈现对立的现象,揭示事物或主体内部的矛盾和悖论,或者以辩证思维阐释司空见惯的现象,发表出人意料的观点,达到解构和嘲讽的喜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