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即图式化 “文”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但是要把它讲清楚讲透彻又不容易。现代论家都感觉到它有很深很高的意涵。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中,认为“文”是中国文学理论中的“形上理论”。即是说,文是根本性、决定性的一个概念。因为,它无所不在,从最早的“记号”、“文饰”、到文籍、文献、文章、文采、文化、学问、著作、文学,都从“文”这一根蒂中生长而出①。但是,这样一来有一个危险,即是将“文”泛化了,就像泛神论,结果也取消了神,泛“文”化的结果,也可能迷失了“文”的根本义。因而,我主张将“文”之意义,分为根本义与引申义。什么是“文”的根本义?刘若愚在众多的文的解释中,还使用了一个“样式”的概念,其实,“样式”正是“文”的根本义。关键是,我们如何理解“样式”?宇文所安在《中国文论》中,也将“文”译为“Pattern”,认为,“文”是“心在宇宙的身体中运作”(man serves the function of mind in the cosmic body)。他说:“书写的‘文(字)’不是符号,而是将一切图式化,这因此没有主宰权的竞争关系。每一个层次的‘文’,既属于宇宙,也属于诗。”②这句话一开始读来委实费解,但是其实是有一点道理的,我们后面会再作解释。这里先说他用的“图式”这个词,正是刘若愚讲的“样式”。但是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再讲下去,究竟图式或样式是个什么东西。近年来讲得最充分的,是郑毓瑜《“文”的发源:从“天文”与“人文”的模拟谈起》,此文正是接着讲,将刘、宇文二氏所论的“图式”,联系到中国文学思想与观念中最早、最根本的“引譬连类”,将“图式”解为“譬喻世界”,重新再认天文与人文(身体与宇宙)之间有类的联通,继而将以古代中国的气感宇宙观,作为重建言辞、句式、段落、以及身/心、言/物之间,两个或甚或多元类域之间,如何跨越或相互贯通的网络。郑氏将“图式”(文)本体化同时也身体化了,她的论述自成一体,尤重文的根本理念中的相似、类通、感应、相生、互动等理论与思想的维度③,然而通观其文,着重强调的相似性,仍然忽略了“文”的另一面,即区分性。 还是对比着说,我的分析是: “文”有根本义与引申义: 引申义:文籍、文章、文献、文学、文辞、文采、文明、文化、文质…… 根本义:《说文》:“错画也”;《周易》:“物相杂故曰文”。 案,物相杂,即文之“样式”或“图式”。那么,合乎逻辑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解释“物相杂”? “物相杂”无非就是不同的物放在一起。大致而言,“物相杂”有两种趋势: 一是自然的、即兴的、随意的相杂。如瓷器烧制过程中产生的“窑变现象”,可谓之“自然型”。桐城派的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 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④ 案,以“变化”来解释相杂,这是自然型的物相杂为文了。中国文学越是发展到近代,越是向自然型的方向发展。 二是人工的、有内在规定、有规律、有技艺的“相杂”。如音乐、如编织、如图案,图式化、格式化的“物相杂”,可谓之“图式型”,《说文解字注》:杂,“所谓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也。引申为凡参错之称。”案,杂从衣,集声。《玉篇》“集”:“合也。”《广韵》:“聚也,会也,同也。”表明:杂首先是多样,其次,多样性不是混乱无序,而是既有类聚的一致性,又有区别的参差与交错,因而它有一个结构在其中。类的一致性,我们称为“交错”;区别的参差性,我们称为“相间”。换言之,文的根本义,正是相间与交错的图式。 案,后者正是古典语文,也是中国文学艺术的重要特色。自然型的物相杂,背后也有很多学问。我这里先不讲。这里论述的是“图式型”的物相杂即文。我们从彩陶中的花纹与图案,可以知道,作为最早的“文”,所有的图式中,无疑都有对称的因素,对称的美感背后,其实有一种均衡地相间与交错的思维,我们可以简单称之为有一种“广义的对对子”思维,这种美感思维起源得很早。我们可以想象先民们在一天的劳作之后,在窑洞或田边看月亮星星,看天上的云与飞鸟与地下的水与游鱼,看身边的火对水、锅对瓢、星对昏、门对窗,再回过头来看自己身边的男女、老幼、死生……于是有一天感悟到天地宇宙的一个绝大秘密,就是两两相对,有物必有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于是发明了一个汉字:“文”:两两交错为“文”。《文心雕龙》说中国美文来自于天地:“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其实也是原始思维的一种美的论述。宇文所安说的:“没有主宰权的竞争关系。每一个层次的“文”,既属于宇宙,也属于诗。”正是这个意思:其中的结构(物相杂)没有一个主宰的绝对主体,既属于自然也属于人为。 从广义的对对子思维,于是我们可以再论,“图式化”的表现以及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