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的私语言说与解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宪章,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江苏 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日记作为私语言说的典型文本,“记忆”被“时间”格式化是其存在的根本理由和主要文体特征。另一方面,由于私语言说屏蔽了语言的交流本性,从“记忆”走向“失忆”、从“真实”走向“失真”也就成为日记解构的必然趋向。日记文本内部“隐身听者”的永远在场及其普遍的文饰倾向也使日记的真实性和自由度只是相对的、有限的,将日记等同于现实中的全人和真人是对私语言说的过分信任,被文字编辑过了的“自说自话”必然呈现出一种有序的和纯粹的境界。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5 年 10 期

关 键 词:

字号:

      日记文体是最具民间性和最私人化的言说方式。如果说言说的目的是与他人交流,那么,唯有日记的言说是一种“自说自话”;而“自说自话”既是人类语言行为中的普遍现象,也是人类语言行为的“异常”。换言之,日记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私语言说”是其存在的理由;而这一理由同语言之交流功能的悖论,又决定了日记存在的不可能。于是,日记文体的解构和蜕变也就不可避免,各种日记名义下的“假体日记”也就大行其道(注:“假体日记”在本文的含意是指假借或仿拟日记的文体。)。

      纵观日记发展的历史,在种种日记变体中,“日记”作为一种文体式样已被形式化了,日记文体的“私语言说”已经蜕变为“形式的诱惑”,特别是以日记体小说为代表的日记文学尤其如此。日记文体被小说挪用完全背离了“日记的正宗嫡派”(注:鲁迅语。见《鲁迅全集》第3卷第30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另一方面也说明日记文体本身就蕴藉着可能被文学所挪用的文学性。日记的“形式诱惑”说到底是一种文学性诱惑。

      那么,日记文体的“形式诱惑”究竟是什么?文学挪用日记文体呈现出怎样特别的文学意味?日记的存在理由是否由于“假体日记”的存在已被彻底消解?“私语言说”作为语言行为的“异常”,在日记文本中呈现出怎样的言说诉求?由于以往我们仅将日记简单地看做一种“实用文体”而不屑一顾,致使迄今为止的文体学研究从未涉足上述论题,对于日记体文学的研究也重在“文学”本身,日记体式的特殊性及其变体形式却被忽略和小视。另一方面,日记对于现实生活的巨大影响力却不容忽略和小视,日记的自说自话方式在人类语言行为中的普遍存在却不容忽略和小视(那些无人倾听的高头讲章和没有读者的长篇大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自说自话)。因此,对于日记文体及其变体规律的探讨就显得很有必要。

      一、记忆与时间

      将“结绳记事”作为日记的起源可能是一个合理的猜想,(注:张鸿苓主编:《一般书信笔记日记》,第144—145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因为二者之“记”是相通的,日记不过是文字发明之后的记忆方式,即文字符号替代了“绳结”记号。就这一意义而言,日记的出现当同文字的历史同步,因为人类发明文字的第一需要就是为了更方便地记忆,而日记书写的第一目的也是为了抗拒遗忘。对此,早在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1719年)中就已经有了很形象的解释……

      鲁滨孙只身一人被海浪抛到荒岛之后所遭遇第一恐惧是生存危机。但当他设法从那只搁浅的商船上取下几乎所有的食品、衣物、工具、枪械和弹药,并在小岛上安置好自己的住所之后,紧接着就是遗忘恐惧的来临——他担心自己“忘记计算日期,甚至连安息日和工作日都会忘记”。于是,他首先用刀子在一个大柱子上刻下几个字:“我于1659年9月30日在此上岸”,此后每天在上面刻一断痕,算是自己的“日历”。他终于设法从船上卸载下来的杂物箱里找到纸和笔,就开始了“孤岛日记”的写作,把“每天的经历一一用笔记下来”,直到墨水全部用完,尽管后来的墨水由于不断羼水已被稀释得笔迹很淡了。鲁滨孙说:“我这样做,不是为的留给后来的人看(因为我不相信以后会有多少人到这荒岛上来),只不过写出来给自己每天看看,减轻一点心中的苦闷罢了。”(注:笛福:《鲁滨孙漂流记》,第55—57页,方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鲁滨孙的经历向我们展示出这样一个事实:在人类解除生存危机之后,紧接着所面临的就是失忆的危机。如果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精神世界之有无,那么,“记忆”则是这精神世界里最敏感的神经,失去记忆的世界将是一个混沌和僵死的世界,思考、感受、视听都将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毫无可能。(注:陈茂欣大学时代爱上了一位女生,从此开始记日记,把自己心灵的奥秘,炽热的情思,伊人的形象,全用诗歌的形式写在日记里,积累了厚厚一本。六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积极参加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对照当时青年先进典型的日记摘抄,深感自己的日记是那样自私狭隘,无地自容,于是将其悄悄地付之一炬。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对他那本焚于非命的日记总是不能忘怀,时时进入他的梦中,称其是“索命的日记”。这是另一种失忆的痛苦。见《延河》1986年第8期。)而记忆的存在首先在于时间意识,鲁滨孙抗拒失忆的第一反应就是自造一个“日历”。因为正是时间将精神世界“格式化”,使记忆赖以存储万物。所以,“日历”赋予鲁滨孙以生命的刻度,使他的“存在”有了相应的参照物。这是他孤身一人在荒凉的海岛上所获取的唯一来自“上帝”的信息,是他与外部世界得以沟通的唯一途径,从而排解孤独的苦闷。这就是记忆和时间的辩证关系,也是日记文体存在的根本意义和充分理由。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史蒂芬·霍金在他的《时间简史》中断言,宇宙的开端只能在大爆炸奇点处,即“宇宙开始时处于一个光滑有序的状态,随时间演化成波浪起伏的无序的状态。”(注: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第191页,许明贤、吴忠超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霍金认为这也是时间的开端,“时间箭头”由此出发沿着三个方向将过去和将来区分开来:“第一个,是热力学时间箭头,即在这个方向上无序度或熵增加;然后是心理学时间箭头,这就是我们感觉时间流逝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上我们可以记忆过去而不是未来;最后,是宇宙学时间箭头,在这个方向上宇宙在膨胀,而不是收缩。”(注: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第184—185页,许明贤、吴忠超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其中,心理学箭头是由热力学箭头所决定,热力学箭头和宇宙学箭头又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心理学时间箭头的方向我们之所以可以感觉到时间在无休止地流逝,不仅希望而且只能记忆过去而不是未来,是由热力学和宇宙学的规律所决定的,即从光滑有序向无序度或熵增加这一时间箭头是不可逆转的。霍金的这一物理学推论对于我们从哲学的角度理解记忆和时间极富有启发性。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