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2-0064-09 面对纷繁复杂的文学理论,初学者会有一个疑惑,为什么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德勒兹的《如何识别结构主义?》或拉克瑙的《政治的主体,主体的政治》都是文学理论。对此问题,最简单的回答是,它们已被成功地应用于文学,故而是文学理论。如果是这样,就会有一个合理推论,即某些理论在文学系统中的合法性乃基于一个挪用行为,而这就意味着理论可能“不再是理论”。为何“不再是理论”?因为任何理论都有自洽性,是由特定的区分标准出发去处理环境的复杂性的一个特殊程序(Programm),将其应用于另一类型的话语操作,原来的区分标准就可能被修改或压制。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机械地搬用于文学,就可能演成“文学的革命”论,对鲁迅来说,这恰是一个有害于革命的荒谬想法,因为文学虚构本身就意味着对直接现实的放弃,故革命时代并不需要文学。①而且,挪用很可能不是文学理论系统中的特殊现象,而是一种核心机制(初学者的疑惑乃是最基本的疑惑),因为在文学理论界最有影响力、扮演指引者角色的,往往是这类出自非文学领域的理论。挪用的实质为范畴转换,而范畴的转换取决于一个前提,即范畴可以转换,因此我们不但要问,是什么力量将理论从一个范畴移入另一个范畴,还要考虑,为何范畴可以转换——领会了理论由非文学向文学的转化,才有可能触及文学理论的核心秘密。 另一个现象是,尽管理论在当代文学批评实践中占据了统治地位,人们却不愿放弃“诗学”这一古老概念,这显然是因为“诗学”的广泛适用性,以及和文学艺术的亲缘关系。以“诗学”为核心的概念组合,包括某某人的诗学、某某时代的诗学,或以国别区分的“中国诗学”、“印度诗学”,以及“空间诗学”、“历史诗学”、“模糊诗学”、“远距诗学”等,在批评话语场上俯拾即是。而某些批评家以诗学相标榜,还带有一定理论诉求,如新历史主义的代表格林伯雷提出“文化诗学”,其核心使命是“防止一种话语和另一种话语永远隔离,防止艺术作品和创作者的意识及生命和观众全然脱离”;②德国艺术评论家格洛伊斯主张以诗学(而非理论)代替美学,认为传统的诗学概念更符合当代文化生产的特性。③不管这类语词使用出于有意无意,其隐蔽诉求都是回返文学本质。但如果诗学要做到比文学理论更符合文学的特性,就有必要以文学的标准实现对于理论的超越——它要内化文学的“现实/虚构”编码。如此一来,诗学对于理论的超越即对应于文学(通过虚构)对于有限现实的超越。诗学的综合性源于文学的无限性,文学既然是具有无限可能的话语形式,诗学岂非应以无限性为导向,超越特定的理论程序。如果诗学真能实现这一理想,将理论反思带回文学本质,或者说,将文学理论保持在文学框架之内,则诗学自身就成为上文所述的充满能动性的转换机制。问题是,在理论的拥护者看来,那些打着“诗学”旗号的新程序仍是理论,和一般理论相比,并没有任何形态上的区别。那么,到底是什么理由,可以使诗学在完全无异于理论的情形下,还能坚持自己超理论的身份诉求。这就涉及理论和诗学之外的另一概念,即系统性。诗学概念的实质藏匿于诗学和系统性的关系之中。 我在之前的一篇论文中提出,诗学体现了突破既定范畴的先锋精神,而这种先锋精神又是基于诗学的模糊性特征。④但是先锋精神的实质为何,模糊性又如何产生,需要进一步澄清。在另一篇论文中,我又提出了一个初步设想,理论并不需要改变自身,而仅仅因为其诗学姿态,就可以变为诗学。⑤这种“诗学姿态”意味着什么,理论又为何能和诗学重新取得和解,同样需要进一步的说明。本文的答案是,诗学因为系统性而实现了对于理论的超越和保存。事实上,范畴转换只能在同一系统之内发生。诗学作为系统性的象征,旨在帮助理论实现和外界、和其他子系统的交流,让自洽的、排他的理论程序融入世界关联。 诗学是一个模糊性概念:既是理论,又超出理论,既是科学话语,又忠实于文学想象。模糊性的实现,并不像粗看上去那样容易。模棱两可、诗一般的话语,就其本身来说,只存在于批评家的抽象设计,并不符合实际交流情形。语言在一种特定场景下总是具有清楚的意义,或通过一种限定即得以澄清。话语的模糊性、理论的诗性能成为现实,是因为它们隶属于一个更大的参照系统,从而获得了自我提升的动能和自由生长的空间。故所谓意义的暧昧与不确定,并非话语自身的特性,而是因为系统提供了多重的意义可能,亦即和其他意义相连接的可能性,从而导致了选择的不确定。事实上,意义的确定或不确定,都是拜系统所赐。意义即系统单元(符号)之间的区分——以差异的方式进行的连接。已经完成的连接就是确定性,正在进行中的连接就是不确定性。 另一方面,诗学的核心是创造新的可能性。按照系统论的原理,创造新的可能性的前提,是减少可能性,只有在一个减少了可能性的环境中,才有可能创造新的可能性。换言之,在一个已不再混沌、而具有初步秩序的环境中,才能保证自身的同一,进而创造新的复杂性。而系统存在的理由,不是因为代表了最高价值,而首先在于,它为居于其中的子系统提供了一个稳定的“内部环境”,使子系统得以专注于自我创造、自我分化。和系统本身所面临的外在环境相比,“内在环境”已经历了第一次选择程序,从而大幅减少了复杂性——成为一个理想的诗的环境。其理想性就在于,它是文学,从而区分于现实世界。就此而言,理论早就设定了自己的诗学,因为理论解决不了它的第一前提,即何为文学的问题。显然,这个文学/非文学的原初区分不是源于某一种理论,而是整个文学艺术传统所事先决定,这就是原初的创造、原初的诗学。仅仅被卷入文学的语境之后,一种原本可能是讨论经济关系或心理疾病的理论才变为文学理论。换言之,文学理论/非文学理论的区分出自于系统,而非理论自身所创造,相反,站到文学面前,才有所谓文学理论或文学分析。要理解文学理论的准确含义和文学分析的真正价值,必须沉浸入一种诗学传统,进入一个共同维持的交流场,否则会很难理解,为什么巴尔扎克的作品因为揭示了一种特殊的阶级意识,或《弗兰肯斯坦》因为展示了某种叙事技巧,就成为好的文学,为什么批评家会格外关注《儿子与情人》中的恋母情结而非作品的修辞魅力,为什么探讨权力关系或世界气候竟然是文学研究的课题。显然,正因为有了诗学这一系统空间的包容,人们才会容忍理论的独断和怪癖,相信每一种理论(即每一种观察角度)都有其合理性,即是说,才会有文学理论存在。当然,诗学系统本身也在不断演化,它和外在环境之间的分界线并非固定不变,从而导致内部子系统产生相应的演变,催生新的理论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