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話語重建與“理論之後”的理論研究  

——伊格爾頓與西方文論的重要轉向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曉華,先後在吉林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獲得文學學士、文學碩士、文學博士學位,現爲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文學理論、美學、文化批評研究,代表性著作有《壓抑與憧憬——曹禺戲劇的深層結構》、《個體哲學》、《生態批評》、《在現代和後現代之間》等

原文出处:
南国学术

内容提要:

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後,西方世界對文學、文藝理論的研究進入到相對沉寂時期。面對這種間歇狀態,英國學者伊格爾頓用“理論之後”這個術語表達了不滿。在他看來,理論危機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當代學者將“身體”變成了一個時髦的話題,忽略了它最積極的一面,甚至使它不斷淪落爲“屍體”。由於佔主流地位的文化生產模式依舊延續精神/物質的二分法,把身體當作管制、切割、解剖、規訓、爭奪的對象,身體的主動性和創造力被壓抑和遮蔽。解構主義的流行更強化了這種傾向,身體被統攝、分解、利用,難以展示自己的全貌。隨着這種態勢的發展,有關身體的審美趣味也日趨病態:被視爲客體的身體除了強加於它的東西外,被展示的多半是些卑微的部位和屬性(如慾望)。儘管它被置於文學、文藝的中心地帶,但卻喪失了它的完整性和尊嚴。這直接導致了人們對人性和生活世界的誤解,使得理論研究退化爲無根的語言遊戲。伊格爾頓發現了其局限,通過借鑒馬克思的思想與現象學的身體觀念,將“身體—主體”定位爲理論研究的出發點和歸宿,以重建身體的主體形貌,恢復理論與生活世界的聯繫。經過數十年的梳理,伊格爾頓完成了三個相輔相成的工作:一是指出主流文化對“身體—主體”的遺忘切斷了理論與本源的聯繫,由此產生的巨大陰影橫亙在學者和文本之間;二是強調這種遺忘源於勞動分工所造就的精神/物質二分法,反映了被精心僞裝的統治邏輯;三是演繹了理論建構回歸“身體—主體”的可能路徑。通過這三個層面的思考,他敞開了一條重要的理論綫索——人們完全可以既從“身體—主體”出發,又不重蹈自然主義、生理主義、感覺經驗主義、機械唯物主義的覆轍,推動理論研究走上歸家之旅。在西方學術界,這是迄今爲止仍未獲得充分估價的貢獻;對於正在尋找理論創新路徑的中國學者來說,可能會具有某種啓迪意義。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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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後,西方世界對文學、文藝理論的研究進入到相對沉寂時期:包括羅蘭·巴特(R.Barthes,1915-1980)、拉康(J.Lacan,1901-1981)、福柯(M.Foucault,1926-1984)、阿爾都塞(L.P.Althusser,1918-1990)、德勒茲(G.L.R.Deleuze,1925-1995)、布迪厄(P.Bourdieu,1930-2002)在內的大師紛紛離世,剩下的領軍人物也喪失了原有的“雄心和原創性”。①在新的學術地平綫還沒有清晰成形的過渡狀態中,英國學者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因之推出了專著《理論之後》(After Theory,2003)。此後,作爲一個被頻繁使用的術語,“理論之後”成爲當代人文學術中最熱門的表述之一。然而,不少研究者忽略了作者在該書開篇的話:“沒有理論,就沒有反省的人生。就此而言,我們永遠不可能處於‘理論之後’。”②顯然,“理論之後”是個意味深長的表述:人類需要理論,但卻被迫處於“理論之後”,因此,從事文論研究的學者必須踏上重建理論的道路。那麼,究竟應該如何重建理論呢?其實,他在1990年出版的《審美意識形態》中已經給出了思路:“看來,唯一富有成效的策略是回到起源並重新思考一切,但這次是從身體自己的觀點出發。”③在寫作《理論之後》時,這個觀點又不斷被提及:

      說道德基本是一種生物學事務,這等於說,如同與我們有關的其他事情一樣,它最終根植於身體之中。……物質身體延伸於時間和空間之中,是我們與同物種的其他成員所共用的最重要的東西。④

      對於熟悉伊格爾頓的人來說,這種“身體轉向”頗爲費解:自踏入學術領域以後,他一直致力於剖析、批評、諷刺、超越西方主流文化,而“身體”本是備受福柯、德勒茲等人關注的寵兒,因此,回到“身體話語”豈不是意味着妥協?儘管伊格爾頓擅長反諷,並時常在嚴肅的論戰中插科打諢,但這次決非戲言:除了《審美意識形態》以外,他的《後現代主義的幻象》(1996)、《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2003)、《理論之後》(2003)、《馬克思爲什麼是對的?》(2011)構成了完整的系列,展示了他對身體話語的連續思考。作爲造詣深厚的左翼文化批評家,伊格爾頓既熟諳馬克思(K.H.Marx,1818-1883)對感性、生活、實踐的強調,又關注梅洛-龐蒂(M.Merleau-Ponty,1908-1961)探究身體主動性的知覺現象學;他眼中的“身體”不是主流文化津津樂道的客體(玩偶、傀儡、屍體),而是創造歷史的“勞動主體”(subject of labor);從這種積極的“身體”概念出發,伊格爾頓試圖清點西方文論的舊傷和流弊,推動“理論之後”的理論研究回到其起源和承擔者。

      一、“殘缺的身體”與理論對生活的疏遠:一個重要的邏輯綫索

      綜觀伊格爾頓的著述譜系,人們會發現他並沒有建構出連貫的“身體學”(somatics)體系,因爲他本質上是批評家而非哲學家,他對“身體”範疇的運用隸屬於其批評事業。要理解他的身體思想,就不能不把握其總體批評立場。

      對於伊格爾頓來說,1976年是個重要的起點。正是在這一年,三十三歲的他出版了《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和《批評與意識形態》兩書,引起了學術界的反響,奠定了他在左翼批評界的地位。此時,身爲大學講師的他深受馬克思、本雅明(W.Benjamin,1892-1940)、布萊希特(B.Brecht,1898-1956)的影響,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藝術觀:“我們可以將文學當作文本,但同樣可以把它看作一種社會行動,一種與其他形式並存和聯繫的社會生產和經濟生產。”⑤“藝術部分地是社會的上層建築”,“部分地是社會意識形態,是社會知覺複雜結構的構成元素……”⑥在《批評與意識形態》中,他提出了“生產的一般模式”(General Mode of Production):“一種生產模式可以稱爲物質生產中特定力量和社會關係的統一體。每種社會形態都包含此類生產模式,其中之一佔統治地位。”⑦特定時代的文學生產往往既包含數種模式,又組建出“不對稱的整體”:佔統治地位的“文學生產模式”(Literary Mode of Production)會強迫其他模式位居次要層面,甚至部分地排斥它們。涉及身體時,佔統治地位的生產模式依然起支配作用。那麼,與身體相關的主流生產模式具有什麼特徵呢?在《審美意識形態》導言中,伊格爾頓意味深長地說:

      本書不斷關注的一個主題是身體,它與上述問題具有某種關聯。事實上,我在某種程度上傾向於爲這個主題的時髦辯護:今天,很少有文本能符合新歷史主義的準則,除非它至少包含一個被弄得殘缺的身體。⑧

      此處的“時髦”,顯然對應着佔統治地位的文學生產模式。後者把身體推向了中心,卻衹青睞其“殘缺”形象:20世紀80年代起,逐漸興起的新歷史主義強調從政治權力、意識形態、文化控制的角度解讀作品,分析身體時也傾向於展現其被壓抑、分割、宰製後的形態。

      如此吊詭的安排顯然不乏荒誕意味。那麼,“殘缺”的最根本特徵是什麼?發源於1982年的新歷史主義爲何偏愛“殘缺”的身體?對於這些問題,他並未在《審美意識形態》中給出答案:這本專著衹有最後兩章探討當代思潮,但運筆至此的伊格爾頓已不再聚焦於“身體的話語”。當然,綫索並沒有中斷,身體更沒有失蹤,他需要時間來梳理當代思想中的身體觀。在1996年出版的《後現代主義的幻象》中,“殘缺”一詞有了清晰的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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