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语境中的教师权威奠基于制度架构和知识占有之上,教师是多数知识的占有者和社会秩序的代表者,教师将知识、技能传授给学生,为其未来在社会上的谋生做准备。然而,在教育实践中,教师的切身体验却是“教师在学生心目中的地位不如从前了”、“学生越来越不听话了,课堂的秩序很难维持”。教师权威的消解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但实际上,这是我们误读了教师权威。因为仅从现代语境考察教师权威,可能导致我们放弃对教师权威真实的直观,遮蔽了我们对此问题的深层洞察,进而陷入一种“现代”的偏执。正如汉娜·阿伦特所言,“对人类来说,思考过去的事就意味着在世界上深耕、扎根,并因此而安身于世,以防被发生的事情——时代精神、历史或简单的诱惑——卷走”。[1]因此,我们有必要从古典视域对教师权威进行源流追索,探明教师权威的原初内涵,汲取古典智慧,以整全视角、统贯思维来观照当前现实,洞察问题缘由,并依此寻求其可能的未来。 一、古典视域下的教师权威 当前,对教师权威的理解立论于现代语境,往往注重昭示教师权威的不平等性,先验地认同教师与学生的二元对立。对二元对立过分彰显的理念强化了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壁垒,导致“教师中心论”(教师权威的强化)、“学生中心论”(教师权威的消解)各说各话。因此,我们有必要在认识教师权威现代谬误的基础上,对教师权威进行源流追索并揭示其本真意蕴。 1.教师权威的现代谬误 在当前的研究中,教师权威是指教师在教育教学中使学生信从的力量或影响力。关于教师权威的研究,比较有影响力的是美国学者R.克利弗顿和L.罗伯特,他们认为教师权威取决于两个方面的因素:制度因素和个人因素。前者形成制度权威,即通过社会制度架构形成的法定权威;后者形成个人权威,即通过对多数知识的占有而形成知识权威。[2]具体而言,这种教师权威主要通过知识和秩序的代表者的身份呈现:一方面,教师是多数知识的拥有者。教师以知识掌控者的身份出现在儿童的世界,并以高于学生的姿态进行知识的传递,引领学生顺利进入世界、适应世界、维护世界。相对于教师(成人)而言,儿童只是这个世界的“新人”,无力改变世界,只能被动地适应世界。在此境遇中,教师被具象为知识的物化代表。另一方面,教师是社会秩序的代表者。教师在学校教育中扮演着承“上”启“下”的角色,即承接社会秩序的苛求,将其传递给受教育者,并把学生驯化为社会需要其承担的角色。这种“角色是个人在惯常的场景中所建构且认同的行为模式和认知态度,在角色这一中介中,原子般的个人既连缀于其身处的场景,也联系与结构化的社会之中”。[3]言之,在学校教育实践中,教师努力将学生驯化为社会秩序的附庸,即在社会秩序对学校教育渗透、同化的过程中,教师事实上起到了共谋的作用。不可否认的是,“孩子碰着的不是一个为他方便而设下的世界,而是一个为成人们方便所布置下的园地”。[4]相对于制度和成人(掌握的知识),学生作为柔弱的个体,无意间闯入成人世界之后,可能会对已有的秩序和知识表现为无能为力。因此,现代语境中的教师权威伴生着不平等的关系,奠基在冷硬的秩序和刻板的知识之上。然而,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平等理念的喧嚣,教师基于制度优势和知识占有带来的权威在逐渐消解,教师不平等权威的根基也相继消失。当我们在哀叹教师权威消解的时候,我们对教师权威的理解某种程度上也已经走入了歧途。因此,我们有必要回溯到教师权威的源点,这样才能对教师权威有一个整全而清晰的认识。 2.教师权威的源流追索 就现代语境而言,教师权威被定义为建立在知识占有和制度架构之上。然而,在此种视界之中思考,着眼点的褊狭可能使我们遗落了教师权威的初始意蕴。为了理清教师权威发展的肌理,探求被历史尘埃掩盖的客观真实,我们必须从源头上对此问题加以反思。 首先,向“善”爱“好”是教师权威的理论基础。在古典哲学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个实现自身本质的存在有序地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存在巨链,巨链的终点也是它的起点,即完美的至善是巨链运动的推动者和维持者。[5]在这个巨链中,人也有其自身存在的位置。然而,虽然每一个人都是爱“好”向“善”的存在,但是人类自身是存在缺陷的,且仅仅通过自身是无法弥补的。人只有通过认识充分显现自身本质的存在——真理,才能明识自己的不足,并凭借理性的灵魂认识真理,完善自身,最终成为“‘神圣者’的近邻”。[6]不过,认识真理的过程是艰难的,甚至是自己无法独自完成的,这就需要他人“硬拉你走上一条陡峭崎岖的坡道,直到把你拉出洞穴见到外面的阳光,不让你中途退出”。[7]因此,在认识真理、完善自身的过程中就需要引导,而教师正是伴随着这种需要而出现的。所以,古典视域中的教师不仅需要认识真理、独善其身(真理和意见冲突的时候),还要拥有“扩展的心灵”,引导学生向“善”爱“好”。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用“洞穴喻”对这种境遇进行了深刻而形象地论述:洞穴外的“太阳”就是真理的标准,是善的理念,用于投射到个体心中晦暗的角落。教师则是先于个体走出洞穴的哲人,他先是出于爱“好”的冲动从洞穴中走出,忍住眼睛的刺痛,追寻眼中的“最明亮者”;[8]后再转身折入洞穴,忍受洞穴的黑暗和周围的敌意,将真理扩散给依然处于晦暗中的心灵。总而言之,古典视域下的教师身负更多的责任,包括对真理的探寻、对意见的拒斥、对学生的引导。 其次,平等理念是教师权威的实践取向。在古典视域中,平等理念是教师权威在实践中的现实取向,主要通过两种形象体现:一是先行者的权威。在古典哲学的视域中,“善”的原初功能不是直接统辖人类事务或解决人类事务中的混乱,而是通过“最耀眼的光明”照亮人类事务中的黑暗。换言之,在古典视域中,“整个人类事务领域都是从一种哲学的立场上被观照的,这种哲学假定了居住在人类事务洞穴中的人之所以是人,只因为他们是如此渴望观看,尽管一直被阴影和影像所蒙骗”。[9]作为被人类事务纠缠的个体,只有通过爱“好”和向“善”,人才能成为如其所是。虽然,每个人都是天然向善的,但并不能先天正确地把握通向善的路途,这就需要教师的引导。在追寻“善”、“美”的路途中,尽管教师作为探求真理的先行者,但依然与学生同处于真理光芒的照耀之下。先行者的权威是真理权威在教师身体上的投影,因而,与其说学生敬畏的是教师权威,毋宁说学生敬畏的是真理权威,抑或是渴求经由认识真理来完善自身。二是种植者的权威。哲人式的教师虽然有着爱“好”的永恒追求,但他自身却是会死亡的、会腐朽的存在,此世的短暂无法完成永恒的追求,所以教师需要将自己灵魂的美德“种植”在爱“好”的学生身上,以继承教师对爱“好”的永恒追求。正如柏拉图在《斐德罗》中所述,爱者出生在美本身的光照之下,所以注定追求不朽的美本身。然而,因为爱者的生命会灭亡,其若要实现对美的永恒追求,就必须把美德和行为传递给同样爱美的伴侣和后代,以此来实现个体生命的超逾和接续,从而走向美本身。[10]这种“种植”是出于教师和学生共同的爱“好”向“善”之心。因此,在古代的教育实践中,无论是先行者的权威还是种植者的权威,都是一种平等的教师权威。教师和学生共同处在善、美的照耀之下,在追求真理的路上他们是伙伴、友人,是追求真理的共同体,彼此相互共勉,力求向善,都努力跋涉在成为“神圣者”近邻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