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锋艺术诞生之日起,它就以形式上狂热的实验性、令人震惊的艺术效果、激进的美学锋芒与乌托邦的政治想象,不断卷入各种学术纷争的漩涡。作为现代文明危机的表征,它既表达了前所未有的断裂、危机、衰败与虚无感,也以不断探索的勇气、勇往直前的反叛精神和自我献祭的立场,为我们塑造了未来社会的幻象。对进步主义者来说,它是革命的旗帜;对保守主义者来说,它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把这种双重形象称为先锋艺术的“雅努斯面孔”(Janus faces)①,以此来揭示其内在的双重性或矛盾性。 一、先锋的隐喻:政治与审美 先锋艺术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的范畴,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往往具有复杂的、微妙的差异。法国与俄国倾向于从艺术的社会性和政治性层面解读先锋文化现象,意大利偏爱从美学的视角强调艺术创新的价值,德国喜欢用感伤的颓废主义来表达现代艺术的倾向。在西班牙和西班牙语拉美文化中,“先锋”一词使用频繁。不过,最早系统探讨先锋艺术理论的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在《艺术的非人化》一书中却喜欢用“新艺术”、“抽象艺术”、“非人化的艺术”来表达艺术形式实验的激进性与反叛性。在英美,人们习惯用温和的“现代主义”概念而不是激进的“先锋”术语来叙述现代艺术的历史,因为后者一直被视为法国尤其是巴黎的精神风尚——一种激进主义的风格和传统。 在法语中,“先锋”是一个阴性名词,本义指军事领域的“前卫、先遣部队、先头部队”,在隐喻的意义上才表示“文艺领域中敢于创新的先锋派”②。自19世纪20年代以来,“先锋”逐渐被引入到文化艺术领域,以隐喻的方式来表达极端的艺术思想和乌托邦的政治诉求。概括来说,这种隐喻的方式主要有两种:军事的与科学的。 作为军事隐喻,“孤军深入的”先锋艺术以标新立异、令人震惊的艺术效果,独自向僵化的社会体制和庸俗的布尔乔亚价值观宣战。这不仅意味着独自探索,还意味着孤独地战斗、征服与冒险。在反对资产阶级的阵阵浪潮中,激进、愤怒而又充满幻想的艺术家们把自己卷进浪潮中冲向敌方的滩头堡。 所有着眼于未来的左翼政治思想都把“先锋”纳入自己的修辞之中:圣西门、傅立叶等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无政府主义者(1878年在瑞士出版《先锋》杂志),毛泽东、列宁等马克思主义者。最早把“先锋”一词引入艺术领域的是圣西门的信徒罗德里格斯,他在《文学、哲学与实业观点》一文中表达了如下观点: 将充任你们先锋的是我们,艺术家;艺术的力量是最直接、最迅捷的。我们有各种武器:当我们想要在人民中间传播新的观念时,我们用大理石雕出它们或用画布绘出它们;我们通过诗歌和音乐使它们通俗化;同样,我们求助于竖琴或长笛,颂诗或歌谣,历史或小说;戏剧舞台向我们敞开,正是从那里我们的影响热力四射、无往不胜。③ 这段充满煽动性的言论,不仅强化了艺术与社会之间辩证统一的思想,而且突出了艺术的革命性与政治性。通过诉诸人们的想象力和情感,艺术以鲜明生动的形式,迅速传播新的观念和思想,引领社会变革的潮流。这就要求:艺术在形式上要通俗易懂、贴近大众的生活;艺术家要走在时代的前面,成为社会革命和政治运动的先驱。这种观念不仅赋予先锋艺术家一种沉重的历史使命感,而且赋予他们以领导者的权威和力量。一种自浪漫主义以来的神话形成了:艺术作为先锋,艺术家作先知的神话。在这个神话中,与科学家、企业家一起,艺术家将成为新时代的精英。不过,作为社会革命的先锋队,这个精英阶层将投身于反精英主义的纲领,颠覆等级化的社会价值观,在艺术的视觉表征中实现平等、自由的幸福生活。用毛主席的话说,艺术要为人民服务。 孤军深入,不仅意味着生命的历险,也意味着对军令的服从。针对法国艺术界对军事隐喻的迷恋,波德莱尔曾轻蔑地称之为“文学的军事学派”,因为先锋艺术家既有狂热的捣毁偶像的一面,也有绝对服从纪律的一面。显然,先锋艺术的军事隐喻对艺术政治维度和社会功能的强调,暗中威胁了先锋艺术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精神,存在被降格为政治喉舌的风险。在1902年发表的《怎么办?》一文中,先锋艺术被列宁视为社会民主机器上的螺丝钉,要为宣传民主革命服务。成为艺术家首先要成为政治上的边缘人物,以批判的介入立场揭露社会问题。十月革命后,这种党派先锋的观念对政治与艺术的激进运动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比如,文学界中的马雅可夫斯基和LEF小组、绘画界中的马列维奇和康定斯基、建筑界中的形式主义和构成主义流派、电影界中的爱森斯坦、戏剧界中的迈耶霍尔德等。这些艺术家拥护社会革命的政治立场,却希望在“纯美学”中发现更强大和更具说服力的革命倾向。在此意义上,它们既是政治的,也是审美的。二者在反叛传统、革新形式、宣传思想等方面,既有激进主义的色彩,也有孤独奋战的悲怆。差异在于,前者强调政治介入,后者突出艺术的自主性。 如果说政治先锋依赖于左翼思想和社会共和国的观念,旨在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民从贫困和堕落的社会环境中解救出来,那么,审美先锋更强调艺术观念上的冒险与形式革新的实验精神,旨在通过科学的实践把人类的情感从贵族专制的社会腐败中解脱出来。 先锋的诞生在时间上和地理上同整个欧洲科学革命思想的最初发展完全合拍,这绝非偶然的现象。资本逻辑推动的技术创新是资本主义周期性的上升、繁荣、衰落与危机的主要推动力量。19世纪的技术革命对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生产与重组,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体验与思维方式。在这个时代的现代化景观中,出现了蒸汽机、铁路、自动化工厂和雨后春笋般的大批城市,出现了报纸、电报、电话、摄影术和跨区域资本的聚集,也出现了可怕的失业、贫富分化和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所有这一切帮助现代人塑造了一种由技术主导的机械—科学神话,一种科学的眼光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