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方叙事学到中国叙事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傅修延,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27

原文出处:
中国比较文学

内容提要:

经典叙事学的“语言学钦羡”后面是一味追求客观精密的“物理学钦羡”,对叙事法则过分执着的追寻,导致西方叙事学在起步之后迅速由热闹归于冷清;后经典叙事学不再拘泥于脱离文学的语言学模式,“认知论转向”表明它已将研究重点由叙事语法调整为叙事语义,而“跨学科趋势”则强调叙事学与其他学科间的相互激荡。叙事学并非独属于西方的学问,中国学者在探索普遍的叙事规律时,不能像西方学者那样只关注西方的叙事作品,而应努力使其接上东方的“地气”,这样它才可能发展成一门具有“世界文学”意味的学科。建设中国叙事学固然要吸取西方经验,但不能因为学习别人而将自己的传统视为“他者”;没有走向全面复兴的时代大潮,没有历史创伤的痊愈和文化自信的恢复,就不会有今天中国叙事学的登堂入室。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5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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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01(2014)04-0001-24

      叙事学又称叙述学。“叙事”与“叙述”是当前使用频率极高的热词,其内涵正在不断扩展与泛化,但叙事的本质应当是叙述事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讲故事。据此而言,叙事学可以说是探寻讲故事奥秘的学问。①然则何谓“中国叙事学”?“中国叙事”何以成“学”?提出“中国叙事学”有何意义?要回答这一系列问题,首先必须对作为参照对象的西方叙事学来一番快速考察,这块他山之石或许有助于我们找准自己的方向。

      一、经典叙事学:语言学模式与“物理学钦羡”

      “叙事学”系舶来名词,学科意义上的“叙事学”(Narratology)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在当时充当了这门新学科的孵化器。翻开结构主义阶段的叙事学著作,处处可以感受到该学科草创时期人们对语言学的钦羡,伴随这种情绪的是一种亟欲从语言学工具箱中借用利器的冲动。语言学受钦羡的原因主要在于其方法较为客观精密,在使用各种“硬”方法的自然科学面前,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一直都有底气不足的焦虑,20世纪语言学的崛起让许多人看到了希望,于是就被当作有示范效应的带头学科。早期叙事学虽被称为结构主义叙事学或经典叙事学,但这门学科呱呱坠地时的表现并不那么“经典”,从“影响—发生”角度说,它更像是一个跟在语言学大哥后面蹒跚前行的小弟弟。

      任何学科都应该锻造出适合自己对象的武器,语言学的方法本来只适用于语言学自身研究的对象,然而为了移植其方法,早期叙事学家千方百计地寻找叙事学和语言学之间的共同点,其结果就是将叙事比附为甚至作为一种语言现象。结构主义阶段的巴特说,叙事与语言存在相通之处——语言元素只有与其他元素及整体联系起来才有意义,叙事文中某一层次也只有与其他层次及整部作品联系起来才能让人理解[1:2-10]。兹维坦·托多罗夫把叙事文看作一种扩展了的句子,其谓语部分各小类的排列组合,构成了各种各样的文学故事[2:177-182]。热拉尔·热奈特响应了他的观点,认为一切鸿篇巨制都是“一个动词的扩张”,因此荷马的《奥德赛》和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不过是“以某种方式扩大了(在修辞含义上)奥德修斯回到伊塔克或马塞尔成为作家这类陈述句”[3:10]。就体系的完备与影响的深远而言,热奈特的《叙事话语》在同时代人的叙事学著作中堪称翘楚,但其中语言学模式的烙印也最为深刻。毫不夸大地说,热奈特完全是比照语言学建立自己的叙事学体系,他的主要概念大多取自于语言学的基本范畴,讨论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也在语言学。②热奈特对语言学如此亦步亦趋,原因在于他希望按照语言学模式来探讨叙事文各个层面的各种可能性,他将《叙事话语》的副题定为“方法论”(An essay in Method),其意图也是想在理论方法上做出示范——既然语言学可以为海量的语言现象“立法”,叙事学也应当为汗牛充栋的叙事文订立规则。

      据此可以看出,经典叙事学的雄心之一在于倚仗语言学模式总结出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叙事语法。常识意义上的语法涉及主语、谓语、宾语、定语和状语等概念,它们的排列组合被用于描述千变万化的语句,而热奈特、托多罗夫、巴特、A.J.格雷马斯等人发明的种种概念与范畴,也是为了描述浩如烟海的叙事作品。经典叙事学的“其兴也勃”,在于叙事语法研究中蕴藏着一个激动人心的动机:莫非在那些数不清楚的故事后面,仅有有限的一些基本单位与规则在起作用?难道它们真的像儿童手中的万花筒一样,拆卸后发现只是一小撮彩色碎屑?任何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做法都有其弊端,经典叙事学“其亡也速”的原因之一,或许在于叙事语法研究走的是一条脱离文学的语言学道路,对叙事基本法则的不懈追寻导致范畴的不断细化与概念的层出不穷,许多人很快就厌倦了在封闭的符号系统中做那种不着边际的抽象游戏。当叙事语法研究变成某些叙事学家带有自娱自乐性质的符号游戏时,它与多数人的叙事体验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人们有理由反问这些研究者:“这又能怎么样?所有这一切细分再细分的范畴对于理解文本有什么用呢?”[4:27]

      如果说经典叙事学是语言学的追随者,那么语言学也有自己钦羡的对象。语言学内部对自身的科学主义倾向已有反思,认为这种一味追求客观精密的趋向来自“当代各门硬科学,尤其是物理学和计算机科学的影响”:

      近现代物理学由于成功地运用了数学工具,对物质现象的分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深细密的程度,以致各门自然科学甚至社会、人文科学都出现一种“物理学的钦羡”(the physics envy),把它当作自己的楷模。……现代语言学虽自视为领先科学,但由形式语言学的原则方法观之,其物理学钦羡一点也不落人后[5:37]。

      语言学尽管头戴“领先科学”的桂冠,但它毕竟还属于社会科学,包括它在内的所有“软科学”都有一种向物理学等“硬科学”看齐的欲望。据此看来,经典叙事学之所以注重移植语言学模式,其动力实际上来自这种隐藏至深的“物理学钦羡”!③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经典叙事学表面上是以语言学为师,其实是在语言学引导下,努力趋近“精深细密”这一自然科学的目标。

      最能体现这种钦羡的是叙事学中表达视觉接受的术语。人类对外部信息的感知主要通过自己的眼睛,亨利·詹姆斯是探讨视角概念的西方元老,在他那个时代,“看”主要还是诉诸肉眼,所以他会用墙上的“窗户”来形容小说中展开的视觉图景。④然而热奈特在讨论“perspective”(透视)时刻意摒弃了“视角”这一通行表达方式,代之以自己戛戛独造的“focalization”(聚焦)⑤——众所周知,“聚焦”原本是一个“调节焦距以达到焦点”的物理学概念!“聚焦”目前已是叙事学领域内首屈一指的热词,使用率远远超过了位居第二的“作者”。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西摩·查特曼用“摄影眼”(camera eye)来代表小说中纯粹客观的观察,⑦甚至还用“滤光器”(filter)这种专门化的技术词汇来指涉人物的感知[6:139-160]。晚近以来,由于计算机“Windows”操作系统的普及,“窗口”(windows,不是詹姆斯意义上的墙上窗户,而是计算机屏幕上的窗口)与“界面”(interface)这样的术语又被运用于叙事学领域,玛丽-劳勒·莱恩有所谓“窗口叙事”理论,其中“多窗口叙事”构成对以往线性叙事的巨大挑战[7:74]。曼弗雷德·雅安则将“windows”与“focalization”对接,组合成“聚焦之窗”(windows of focalization)这样的复杂概念,并将“聚焦”重新划分为“严格聚焦”(strict focalization)、“环绕聚焦”(ambient focalization)、“弱聚焦”(weak focalization)与“零聚焦”(zero focalization)等四种类型[8]。不言而喻,这些均为“硬科学”召唤之下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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