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伴随论  

——论“真实”作为文学的伴随因素

作 者:
王峰 

作者简介:
王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文学既不是模仿真实,也不是创造真实。这种整体性判断方式是错误的。我们不能将真实与文学对立起来进行整体性判断,而应该把真实放在文学的不同类型中进行实际考察。在不同的文学类型中,真实占有不同的成分,只有在极度强调现实性的文学类型中,真实才具有支配性地位,而在虚构性的文学类型中,真实的地位变得相对不重要。从类型中的真实的角度来考察,真实是文学的一种伴随因素,它与其他伴随因素一样,执行对文学的解释功能。这种思路的关键之处在于,将真实从文学所要面对的实际存在转变为文学的解释功能。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4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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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类型与情节的合理性:一个例子

      《神雕侠侣》中有一个情节,在绝情谷里,杨过和小龙女中了剧毒,小龙女已经无药可医,而杨过还有救,小龙女为了让杨过吃下解药,就跳下悬崖,写了几行字,说十六年后在此相聚。这里对这段情节复述得很简单,只是整体情节的概述。既然是概述,就省略了很多东西:曲折。曲折的产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外来因素的干扰,一种是掩饰。在这里曲折的产生出自掩饰。掩饰是一种有意为之。谁为之?小龙女。她明明跳崖了,但却留下几行字:“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她知道自己必死,却给杨过传递必活的信息:十六年后再相遇。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就像赫尔墨斯所传递的神谕一样令人难以琢磨。首先因为十六年后再相遇不太可能:她中了毒,危在旦夕,从实际情况看可说必死,但她留的话里的意思却说还可能活十六年,这不能不让入迷惑。此话充满矛盾,一般无解,小龙女写下这行字的时候,难道认为杨过会相信吗?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不是因为小龙女的心思难猜,而是因为我们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这里根本没有相信或不相信的心理变化,只有一个:情节设计的合理性。而情节设计的合理性与其后的解释和发展直接相关。还有一个隐性的相关,这个不在情节中直接出现,而是作为类型在起作用的,即武侠小说的特质。

      情节上的发展需要此处有一个对这“神谕”的解释者,这个解人就是黄蓉。从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来说,黄蓉是有此才能的,她天资聪颖,擅长揣测别人心理。黄蓉说“十六年后,在此相会”是大喜。这话就很不同凡响。其实如果小说情节线索不发生大的转变,一个悲剧的模样已经出来了。如果照直写,就只有杨过跳崖自杀这一种可能。要想不把它写成悲剧,在这儿必须转一下。怎么转呢?怎么转到最后的大团圆结局上?黄蓉这个解人的话就要把这种悲剧的气氛转过来。她说,有一个南海神尼,十六年一现江湖(对应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而且性情古怪(可以解释小龙女的不告而别,因为南海神尼不让说),说不定小龙女遇上了南海神尼也未可知,如果是这样,当然是大喜。为了增强现实性,黄蓉拉上了在场的一灯大师,问一灯是否听过南海神尼这个人。一灯从来不说谎,就含糊其辞:“老衲无缘,未曾得见。”这话没断定什么,但听起来是真的,因为否定的是没见到,而不是这个人物不存在。但对于一个心存希望的人来说,反而坐实了这个人的存在。黄蓉又说她的父亲黄药师还蒙南海神尼开恩,传授了一套掌法(说明南海神尼武功之高,也很真实),这就更增强了可信性。然而这些可信性都是黄蓉说的,没有任何别的证据。

      我们来看这里的情节元素:两个十六年,两个不合情理。这两种元素对应上,就产生了一种微茫的可能:小龙女被南海神尼所救。未了,黄蓉加上了“也未可知”。这个限定反而更加增强了可能性。因为对于一件不那么笃定的事情,用揣测的方式说出来反而更加增强了事件的可信度,让杨过在等与不等之间选择等待。小龙女的留言,黄蓉杜撰的南海神尼,两种行为合在一块儿似乎比较合拍,那么一个解释就成了。

      情节巧合的运用是武侠小说的一大特征,这实际是对生活中的不可能性的反对,是对奇迹生活的追寻,表征了人的内心欲望。小龙女被南海神尼所救,是一件概率极低的事情,但在武侠世界中却可以发生。杨过这一人物处于这样的类型设计产生出的武侠世界中,他选择相信这一偶然性,倒是在现实情理上有根据。当然在阅读的时候,读者是闭上眼睛,并不会跑到小说外面,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之类的话来要求小说,而只关心情节的发展。情节的其后发展从现实角度看更离奇:小龙女跳下悬崖竟然没死,并且遇到奇遇,在碧水深潭里治好了奇毒,等待了杨过十六年,杨过竟然真的跳下来,而且跳下来还没摔死,竟然又发现了这个深潭,同时也发现了小龙女。除了奇迹还是奇迹,所有的奇迹,构成了小说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如果有人把这个故事当作真实事件向我们讲述,我们绝不会相信;我们同时也决不会说,武侠小说是假的,不合情理。阅读至此,我们只会感到一阵阵的阅读快感,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但我们设想一下,把这样的情节安在《山乡巨变》这样的小说里,我们除了感到不可思议以外,没有别的。所以奇迹也不是随意的——写到这儿,让我想起了“恶搞”文学和电影,似乎这些作品是随意的,其实根本不是。我们既然叫它“恶搞”了,就说明这是一种类型,否则我们根本没办法称呼它。

      对于一部小说而言,情节的合理性最终需要由它所属的小说类型来保证,而不是由它所描绘的真实与否来保证。比如这里的武侠小说,顾名思义,是关于武术与侠客的。在这类小说中,武术是至高无上的,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侠客行》中,在侠客岛上,岛主说他招的那些徒弟本来都是读书人,一生愿望都是功名利禄,结果被侠客岛主掳到岛上,去解那旷世武学难题,却从此浸淫其中,以为习武比功名好。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类型设计。只有在武侠当中,我们才会认为武比功名高;在现实生活中实际情况完全相反。这个武侠类型设计是金庸的创造,并贯穿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梁羽生也没有打破这一现实性。在这儿要附加一句,类型是不断改变的,没有一种先验的类型,更没有一种关于类型的先验推理,我们只能根据某一类型的实际变化来谈论这一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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