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3)12-0069-06 本雅明文选《启迪》的编者汉娜·阿伦特感慨道:“身后之名似乎是那些无法归类的作者的命运,也就是说,他们的作品既不投合现存的规范,也不能引进一种新的文类以便将来归类。”①这种感慨道出了本雅明的生前与身后的不同学术遭际,也道出了他思想的多面以及复杂的写作风格。 在本雅明活着的时候,除小范围的精英友人圈子外,他基本上得不到认可;在他身后,却掀起两次研究他的热潮。与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有关的则是上一世纪60年代的那一次热潮。那个时候,正是先锋艺术理念获得认同,艺术的确定性开始成为问题,而艺术的终结论调风起之日。这种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知识界对本雅明解读的路向。并且,这种路向的设定也与阿多诺有着直接关系。实际上,本雅明在60年代声名鹊起某种程度上是由阿多诺促成的。作为本雅明学术衣钵承继者,在出版于1969年的《美学理论》中,阿多诺有意识地将本雅明的思想带入到60年代的知识视野中来诠释。在该书的开篇,他就宣布了他所处的时代是艺术的“确定性丧失”②的时代。这是他所理解的60年代,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阐释本雅明思想的理论背景。他的这种有意识带入的方式以及他在学界的权威性某种程度上规定了学界对本雅明的定位。与之相应的是,本雅明本人虽然没有有意识地从今天我们正在讨论的终结的角度来思考艺术问题,但他的美学能够成为艺术终结的渊薮,委实是因为他的思想中存在着后世讨论终结话题的很多方面。这主要是由于他生活的时代,艺术的观念已经或隐或显地发生着巨大的变更,艺术终结的各种症候,应该说都已经展露或部分展露,只是由于人的思维惯性以及理论可能有的滞后性,当时的思想界还没有从终结的角度来明确地思考这种变迁。本雅明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感受到了这种变迁,并且试图对此做出自己的描述。这就使他的思想具有了前瞻性,能够自然地汇入到20多年后美学界对艺术的思考,成为艺术终结命题讨论的先驱者。而他思想的这种特质,也为我们可以从艺术终结的视野来考察它提供了充足的理由。但时代的差异,毕竟也带来了话语重心的不同,他所讨论的艺术的终结与我们正在讨论的终结命题,既有叠合的地方,又有所差异。 一、灵光概念的内涵指向 本雅明对艺术终结命题的贡献主要集中在他的“灵光”(aura)理论。以往中国学界从艺术终结视野审视本雅明的思想时,也主要是对这一理论的分析,强调它实际上探讨的是传统艺术的衰落。这种学术定位恰到好处。可以说,灵光理论是本雅明能够进入艺术终结命题谱系的至为关键的证据。但对灵光理论的理解,却需要结合他的整个思想来考察。正如汉娜·阿伦特所说,本雅明难以归类,这种无法归类的特质源于他视野的多元,对他的灵光理论也需要从这多重视野来综合考虑,只有这样,才能够得到对它的全面理解,并也能从更深更广的角度来理解由他的思想中所生发出来的有关艺术终结的理论指向。 学界在关注本雅明的灵光理论时,常提到它的内涵指的是一种“独一无二性”。在他的经典文献《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本雅明说:“即使是最完美的复制也总是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艺术作品的‘此时此地’——独一无二地现身于它所在之地——就是这独一的存在,且唯有这独一的存在,决定了它整个历史”。③在这篇文章的另外一个地方,本雅明接着说:“我们可以借‘灵光’的观念为这些缺憾做个归结,在机械复制时代,艺术作品被触及的,就是它的‘灵光’;这类转变过程具有征候性,意义则不限于艺术领域。也许可说,一般而论,复制技术使得复制物脱离了传统的领域。这些技术借着样品的多量化,使得大量的现象取代了每一事件仅此一回的现象。”④从他的这两段话中,我们可以知道,灵光所具有的所谓的独一无二性,包含着多重含义:从数量的角度来看,独一无二意味着只有一个,即艺术品属于单件性作品;从空间来看,它出现于某一具体地点;从时间上来看,它有着产生的特定时间,由于时间的不可逆性,因此这种特定的时间就使之成为不可重复的东西。本雅明视域中的这种独一无二性,以往学者们一般强调的是艺术品的单件性,但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时间性某种程度上才是本雅明灵光理论的精髓,是他真正强调的重心。这种时间性是指此时此刻,它不是可以延续的时间,而是时间中的停留点。这种此时此刻使艺术品具有了真品与赝品的区别,并赋予真品一种熠熠生辉的“灵光”。此处我们能够发现,灵光概念具有强烈的神学色彩。用丹托的话来说,艺术品在没有获得艺术品的地位之前,与普通物品没有视觉上的区别,但当被赋予艺术品的资格后,它便恍若神灵附体一般,摇身一变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在本雅明看来,这种灵光使艺术具有了膜拜价值。 除从数量上、时空上对灵光进行考察外,本雅明在对灵光的理解中,还存在着视角的转换。这一点常被人们所忽略。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他主要是从客观方面来定位这一概念,即认为这种灵光是艺术作品的属性,但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他更强调的是灵光的主体方面,即从接受心理的角度来审视灵光。这种视角的转换就使灵光的意义指向又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加以理解。它被转变成一个心理学问题,与“震惊”相对。 震惊是“对焦虑缺乏任何准备”。这句话本雅明是引自弗洛伊德的《超越快乐原则》,但在使用的过程中,他剔除了弗洛伊德性驱力的内容,而强调这种震惊带给人的瞬间体验。从心理学角度来看,震惊来自经验的贫乏,是已有的经验无法立即接受和消化某一事件所带来的一刹那体验。灵光的内涵指向正与之相反。它不是一种经验的贫乏,而是经验的充盈,就是我们以往一切艺术经验的栖所。本雅明的这些想法,与布莱希特有很大关联,从他对震惊的“突然性”的强调、常规的中断等思想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布莱希特间离化效果的戏剧理论的因子。但更为明显的是,本雅明仍然赋予了这一心理学理解以时间维度,进而使这一概念的主体定位成为心理学与时间观念的结合体。从时间上来看,“震惊”是一种突然,是对一切如平时的突然中断。与之相对的灵光因此就意味着一种连续性,是一切如常的时间上的持续状态。这再一次表明了,在本雅明的灵光理论中,时间维度是最为核心的面向,理解了他对时间的理解,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找到了解释灵光理论的钥匙,也就找到了本雅明呼吁终结灵光艺术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