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和谐”的眼光观之,“怨恨”显然是一种负能量。如果这种负能量仅只出于个体性的挫折和失落,倒也不用大惊小怪,毕竟,生活不如意的事情哪个时代都有。可是,一当怨恨情绪大大超越了个体范围,不仅在广阔的生活空间中蔓延,而且,其矛头指向还与特定的伤害性事件脱钩,仿佛是无具体控告缘由地坐落在结构性的社会矛盾上,那问题就十分严重了。准确地说,被怨恨情绪强力撕扯的社会,不是一个“和谐”社会,而是一个“离异”社会。 19世纪以降,“怨恨”成为西方知识界关注的重要论题,相关研究促成了不少经典作品的问世。①考虑到社会怨恨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典型现象,且这种现象在今日中国也急剧增生,因此,参照西方知识界的学术成果,联系从传统到现代的结构转型,在政治社会学的学理框架下刻画怨恨的心理特征及行为取向,分析怨恨的社会化积聚机制,对于思考良好国家治理的达成,应该说是一项有启发意义的研究工作。这也是本文的立意之所在。 怨恨的心理特征与行为取向 在目标指向上,“怨恨”乃是一种针对“他者”的否定性情绪。由于这种情绪蕴含着“敌意的动态”,所以,舍勒将“报复冲动”当作观察怨恨的基本出发点。②从刺激-反应的行为链条来看,在怨恨产生之前,必定遭受过一次他者施及的伤害,但舍勒强调指出,即时的反击或防卫,譬如,挨了他人一耳光之后立刻还他人一耳光,并不能叫做报复,尽管这种行为反应常常伴有强烈的愤怒。严格讲来,交互性生活场景中的报复兼具双重特征。其一,将遭受伤害后萌发的对抗冲动抑制住,在时间上推至下次或适宜的场合,暗暗发誓说“咱们走着瞧”;其二,选择隐忍策略的主要考虑,在于直接的反抗可能会招致失败,因而反映了一种至少是暂时的“无能感”或“软弱感”。根据舍勒的现象学分析,无力对他者施及的伤害即刻还手却又饱含复仇意识的情绪体验,便是“怨恨”。③ 在舍勒之前,尼采曾触及“怨恨”论题,并发表过犀利的见解。按照尼采的说法,怨恨通常发自这样一些人,他们对别人施及的伤害不能采取直接行动,只好以一种“想象中的报复”寻求补偿。④所谓“想象中的报复”,依舍勒之见,无非是将仇恨埋在内心,反复地回味和咀嚼,在此意义上,怨恨乃是一种“因强抑某种情感波动和情绪激动,使其不得发泄而产生的情态”。⑤就价值指向论,这种情态不是“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是在外部刺激下出场的对“他人”和“非我”的否定。⑥在舍勒看来,尼采将批判矛头对准基督教固不可取,但他用“奴隶道德”界定怨恨的心理特质和动机结构,却是一个极富启发性的论点——说到底,怨恨不是“强者”所为,而是“弱者”的一种生存体验或生命态度。 常识告诉我们,欢乐、幸福、荣耀、权力、财富等积极生活景象总是令人羡慕。对某些人来说,当这类景象渴求而不可得的时候,便容易滋生嫉妒心。但社会学研究特别强调,嫉妒心不仅将醋意洒向“他者”,而且源于一种生存性的“无能感”,其心理体验是:我的两眼在积极生活景象上聚焦,并在幻想中将其据为己有;一当发现这些价值是别人的所有物,就觉得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抢夺”。社会学家认为,尽管嫉妒者不像骗子和强盗那样,怀揣强烈的获取意志,想方设法将别人的所有物弄到自己手里,但嫉妒对象的倒霉和窘迫,却是他的内心期盼,且这种情况的发生总会让他感到畅快。⑦由于痛感别人的幸福并生成一种“含有敌意的注视”,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嫉妒就成了孕育怨恨的温床。⑧ 在通常情况下,嫉妒是“流动”的,它随特定诱因的出现而发生,又随特定诱因的消失而中断。但是,“敌意的注视”若持续下去,也可能导致心态的彻底扭曲——如果从他人的优势中“体验”到对自己的伤害,进而再把这种伤害感受为“命运”,那么,“流动”的嫉妒就有可能凝结成“绵延”的怨恨。舍勒形象地说,作为怨恨的嫉妒可表述为这样的窃窃私语: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你,只是不能原谅这个人是“你”,而不是“我”。如此,他人“纯粹的生存”就被一般性地体验成了压抑自己的“可怕尺度”。⑨按照舍勒的现象学还原,将否定性的矛头指向他者的“本质”或“此在”,正是怨恨心理的根本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那些格外讲究价值中立的社会学家,在描述嫉妒和怨恨的时候,也喜欢使用“恶意”、“阴毒”一类的负面语汇。这并不奇怪,因为,生活伦理的常识性判断就是这样。⑩嫉妒者见不得他人之好,所以就巴不得他人倒霉,其阴暗居心通常表现为看客式的“幸灾乐祸”或从众式的“落井下石”。比较起来,怨恨者则更显可怕。舍勒强调,不管他者施及的伤害是事实性的还是感受性的,因“无能感”作祟,怨恨者只能强抑情绪波动,于是,长时间的咬牙隐忍就将波涛翻卷的仇恨植入了他的中枢神经。舍勒认为,在情态属性上,这样的隐忍与其说是被动地承受痛苦煎熬,不如说是有意识的自我折磨和心灵戕害。(11)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出于持久而系统的隐忍训练,怨恨者不仅长期滞留于负面价值,还使其报复意志的弓弦时刻紧绷,因此,与醋意的嫉妒相比,怨恨不但有着更强的复制和繁衍能力,更蕴含着超级强悍的爆炸性能量。 像嫉妒心理一样,怨恨对象的任何失落,总会让怨恨者感到快意。但严格说来,怨恨的隐蔽指向是主动报复。所谓“卧薪尝胆”,讲的是隐忍而不死心。如果对报复成功不抱期望,怨恨情绪也许会逐步淡化甚而消散;但是,倘若对报复成功满怀期望,则怨恨情绪便会通过隐忍中的励志而不断得到加强。只不过我们不好根据理性分析模式,将怨恨主体对报复成功几率的预期简单地归结为成本-收益的工具性计算,因为,大量案例表明,支撑隐忍的一个内在动力事实上是非理性的意志情态。即使经理性权衡后发现无力承担报复的成本,怨恨依然通过隐忍而积聚,这在很大程度上就因为怨恨者怀有强烈的复仇意志。进而言之,强烈的复仇意志可以大大延伸理性计算的时间跨度,也许是十年,还可能是子子孙孙的代际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