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天机”论的现象学观照

作 者:
张晶 

作者简介:
张晶,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市美育与文明研究基地主任兼首席专家;主要从事文艺美学及古典美学研究。电子邮箱:rb550915@163.com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是从现象学角度对中国古典美学中很难明确阐释的“天机”范畴所进行的再度审视,认为“天机”是重要的创作论范畴,对“天机”内涵的把握应该关注其五个方面的内在质素:一是由外界事物触发审美创造主体灵性的偶然性契机;二是不可遏制、必欲涌动而出的艺术生命;三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内在审美构形;四是充盈着主体的审美直观的强烈意向;五是表征着宇宙生命和自然渊薮的神秘力量。现象学理论中的诸多思想对我们把握“天机”内涵有着重要的意义。利用现象学的“交互性主体”理论,我们能够较为清楚地理解“天机”理论中心物或情景“应感”关系的实质;而现象学对“意向性”及“意向体验”的强调,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天机”理论中所包含的关于审美构形的统一性和审美意象的生命感。实际上,中国文艺创作理论中对“天机”的阐释思路也的确与西方现象学有着诸多可沟通处,因此笔者认为对现象学理论的借用将使“天机”范畴的理论阐释有进一步的深化和拓展。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11 期

字号:

       中国古代的文艺理论,包括诗论、文论、画论、书论、曲论等多个领域,而不等于惯常所说的“古代文论”,因为后者基本上指的是古代的文学理论。在中国古代的文艺理论资料里,“天机”是一个并不罕见的说法,不少诗人、文论家、画家等都以“天机”论艺。“天机”无论出现在诗论还是画论或其他的艺术理论中,都是指那种“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神来之笔,给人以浓厚的神秘感。笔者本人和其他个别论者,有对“天机”的理论阐释,但笔者最近在对古代文艺理论的重新检视中,对“天机”问题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故再撰此文以使这个论题向前推进,并且就中阐发其美学理论价值。借助于西方当代哲学中的现象学方法,对于理解“天机”可以有所深化,故本文中引入了这一角度进行诠解。

       当代美术史家周积寅先生主编之《中国画论大辞典》中有“天机”的词条,其谓:“1.北宋苏轼《书李伯时山庄图后》:‘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谓指天赋之灵性。2.明代练安《金川玉屑集》:‘画之为艺世之专门名家者,多能曲尽其形似,而至其意态情性之所聚,天机之所寓,悠然不可探索者,非雅士胜工,超然有见尘俗之外者,莫之能至。’谓指天的机密,造物者的奥妙”(357)。这部《画论大辞典》关注到“天机”的存在,将其列为中国绘画理论的一个范畴,无论是在画论史上,还是美学史上,都是一个发展,有很重要的理论意义。这部画论大辞典以具体的资料生发出对于“天机”的解释:一是主体方面的“天赋之灵性”;一是客体方面的“天的机密”,笔者读之是颇感欣慰的,但也同时感到难以满足。因为它只是对于“天机”的个别材料的简单解释,而缺少当代意义的美学阐释,甚至也没有上升到普遍性的界说。这当然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天机”具有非常丰富的美学理论内涵,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中华美学的民族品性。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天机”明显属于创作论的范畴。“天机”并非是一般性的创作理论,而是指具有独创价值的艺术精品的创造契机。它不是属于单纯的主体灵性(如前引《古代画论大辞典》中所说的“天赋灵性”),也并非仅是属于客体的“造物的奥妙”。将“天机”分解为这样主体与客体各执一面,并不符合中国美学中“天机”的真实面目,也就难以真正揭示出其在美学方面的特殊内涵。如果说,“天机”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独特产物,在某种意义上闪烁着华夏智慧的耀眼光彩,就在于它是主客体的偶然遇合中产生的奇妙升华。在这一点上,它与西方的灵感说有明显的不同。

       “天机”其实是在偶然的契机触发下而光临艺术家头脑的艺术品的内在“胚胎”。它昭示着一个极具创新性质的艺术生命的诞生!可以认为,“天机”包含着这样一些质素:一是由外界事物触发审美创造主体灵性的偶然性契机;二是不可遏制、必欲涌动而出的艺术生命;三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内在审美构形;四是充盈着主体的审美直观的强烈意向;五是表征着宇宙生命和自然渊薮的神秘力量。本来,“天机”是难以加以理论说明的,而用这五个方面的质素来描述本身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天机”,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目的是进一步展现它的整体品性,同时,也是借此来阐发其中的当代美学价值。

       在艺术创作中,“天机”的出现之所以带着某种神秘感,首先在于它的偶然性的出现契机。在较早提出“天机”的陆机《文赋》中,明白无误地体现了这种情形。《文赋》中写道:“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影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这是对“天机”来临之际的最佳描述。“天机”是指文学创作中的灵感之思。所谓“天机”,是说其难以由作家主体自己控御,“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影灭,行犹响起”有明显的自发性和偶然性。而这种自发性带着相当强烈的势能。徐复观先生阐释这段话时说:“《说文》六上:‘机,主发谓之机。’《国语·周语》:‘耳目,心之枢机也’。写作时,想象、思考之始,乃由内向外发动之始,谓之机。不知其然而然的发动,谓之天机”(转引自 张少康,《文赋集释》244)。这指出了“天机”的偶然性状态,是不期然而然的。宋代理学家和诗人邵雍有著名的《闲吟》一诗,其云:“忽忽闲拈笔,时时乐性灵。何尝无对景,未始变忘情。句会飘然得,诗因偶尔成。天机难状处,一点自分明”(转引自 徐中玉 21)。这里也把诗歌创作中的“天机”的偶然性明确揭示出来。在邵雍这里,“天机”似乎是一个倏忽往来于诗人头脑中的东西。明代诗论家谢榛论诗歌创作时说:“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属对精确,工非一朝,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3:1161)。这是说诗歌创作中的“天机”是不请自来的,或者说是难以驾驭的。它虽然不请自来、难以控御,却是艺术杰作的创造契机。

       画论中也多有以“天机”论画者,其中也多是谈及画家灵思到来时的偶然状态,同时,画论中所提及的“天机”,更多地指向那种不可重复的艺术独创之作,艺术家的内在审美构形独一无二,妙合无垠。艺术家在“天机”光临之时所产生的是出神入化的巅峰之作。如宋人张怀为画家韩拙《山水纯全集》所作后序中说的“天性之机”,也即“天机”,其云:“且画者辟天地玄黄之色,泄阴阳造化之机,扫风云之出没,别鱼龙之变化,穷鬼神之情状,分江海之洪涛,以至山川之秀丽,草木之茂植,翻然而异,蹶然而超,挺然而奇,恢然而怪。凡域于象数,囿于形体,一扶疏之细,一帡幪之微,覆于穹窿,载于磅礴,无逃乎象数。而人为万物之最灵者也,故人之于画,造于理者,能尽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性者天所赋之体,机者至神之用。机之一发,万变生焉。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默契动静,挥一毫,显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运飘然矣”(683)。张怀这里对“天性之机”即“天机”的描述,其内容是颇为丰富的。既指出了“天机”是在画家也即审美创造主体方面的内在秉赋,又认为天机之至,能尽物之妙,臻于“心会神融,默契动静”的境界。在画家挥毫之间,万象生于笔底,形质融于一体。宋代画论家董逌以“天机”评画,认为画之极致者乃是“天机之动”,如评大画家李成云:“营邱李咸熙,士流清放者也。故于画妙入三昧,至无蹊辙可求,亦不知下笔处,不在得真形,山水木石,烟霞岚雾间。其天机之动,阳开阴阖,迅发惊绝,世不得而知也。故曰:‘气生于笔,笔遗于像。’夫为画而至相忘画者,是其形之适哉?非得于妙解者,未有能遗此者也”(277)。这是绘画的至高境界,为画却相忘于画,却是形神兼备。董逌赞李公麟(伯时)之画:“伯时于画。天得也。常以笔墨为游戏,不立寸度,放情达意,遇物则画,初不计其妍蚩得失。至其成功,则无毫发遗恨。此殆进技于道,而天机自张者耶?”(290)。“无毫发遗恨”,当然是画中极品,这正是“天机自张”的产物。董逌又论大画家范宽的画说:“伯乐以御求于世,而所遇无非马者。庖丁善刀藏之十九年,知天下无全牛。余于是知中立放笔时,盖天地间无遗物矣。故能笔运而气摄之,至其天机自运,与物相遇,不知披拂隆施,所以自来”(302)。董逌以“天机自运”、“天机自张”等为赞语所评画作,都是一流的精品,达到出神入化之境。明代大画家董其昌特别推崇唐代王维,如此评价王维画:“右丞山水入神品。昔人所评云峰石色,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唐代一人而已”(转引自 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259)。如上面所引这些画评,都是以“天机”称赏画史上最为杰出的画家和画作。“天机”并非仅指存在于主体头脑中的灵性,也并非指审美客体中的“奥妙”,而是主体与客体在互相的感应中所产生的强烈创作冲动、艺术灵思,也即陆机所说的“应感之会”。徐复观的解释较为准确:“应感,是就主客的关系而言。作者的心灵活动是主;由题材而来的内容是客。有时是主感而客应,有时是客感而主应。‘会’是主客应感的集结点,亦即是主客合一的‘场’。这是创作的出发点”(转引自 张少康,《文赋集释》242)。主客的应感,是“天机”的实质所在。值得指出的是,在中国古代的文艺理论中的“天机”所蕴含的“应感”含义,并非就意味着艺术家的心灵就是“主”,外在事物就是“客”(在原典中表述为“心物”或“情景”的对待关系),“天机”中的主客关系,已经远非你就是你、我就是我的对待,而是相融互摄,也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进入主体视野的外物,这时已经不再是物质的、被动的,而是赋予了灵性的,具有了主动的势能。这也正是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的赞语中所写的:“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刘勰 范文澜 659)。在“天机”论的话语中,“天机”都是主客体应感的产物,而外物并非是被动的、僵硬的,而是主动的、充满性灵的,如董逌评李成画云:“观咸熙画者,执于形相,忽若忘之,世人方且惊疑以为神矣,其有寓而见耶?咸熙盖稷下诸生,其于山林泉石,岩栖而谷隐。层峦叠嶂,嵌欹山律,盖其生而好也。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则磊落奇特,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他日忽见群山横于前者,累累相负而出矣。岚光霁烟,与一一而下上,漫然放乎外而不可收也。盖心术之变化,有时出则托于画以寄其放,故云烟风雨,雷霆变怪,亦随以至。方其时忽乎忘四肢形体,则举天机而见者,皆山也”(306)。艺术家的灵性是与对象相互呼应的,正如魏晋时期的著名画家宗炳所说的“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14)。清代画家沈宗骞论画说:“盖天地一积灵之区,则灵气之见于山川者,或平远以绵衍,或峻拔而崒嵂,或奇峭而秀削,或穹窿而丰厚,与夫脉络之相联,体势之相称,迂回映带之间,曲折盘旋之致,动必出人意表,乃欲于笔墨之间,委曲尽之,不綦难哉!原因人有是心,为天地间最灵之物,苟能无所锢蔽,将日引日生,无有穷尽。故得笔动机随,脱腕而出,一如天地灵气所成,而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