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本主义源于西方评论界对罗伯·格里耶美学思想和创作特征的一种概括。由于罗伯·格里耶被尊为新小说的领袖,人们也常常以此来说明新小说的美学和创作特征。西方评论界的观点极大地影响了我国。20世纪80年代,我国兴起评介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热潮,从那时开始,就有不少教材和论著提到罗伯·格里耶和新小说的“物本主义”。物本主义这一概念是如何产生的?它怎样并且为什么能够流传?如何认识它、评价它?弄清楚这些问题,对于了解罗伯·格里耶、认识新小说;对于分析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实验、梳理文学的基本原理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 一 研究物本主义来源,不能不重读罗伯·格里耶早期的两篇重要理论文章《未来小说之路》和《自然、人道主义、悲剧》。 《未来小说之路》是罗伯·格里耶的第一篇具有强烈反响的论文。其主旨是反对先在“意义”,以及由该“意义”所带来的“关于深度的陈旧神话”,呼唤小说观念的变革。文中,罗伯·格里耶提出了他的“物体”观:物是无所谓“意义”的一种存在。“客观世界既不是富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就是这么回事。”[1](P139)事物本身没有人所赋予的“本质”,它的里面和它的表面一样,都是非形而上学的物质。但是,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传统小说无视事物的客观存在,他们给事物安上一颗“浪漫主义的心”,赋予事物虚假的“本质”,并制造出挖掘事物本质深度的“古老神话”,而“全部的小说文学都是建立在这种独一无二的神话的基础上的。”[1](P140)因此,必须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小说文学革命:“必须设法建立一个更坚实、更直接的世界,以取代那个“意义的”(包括心理的、社会的、功能的意义)世界。物体与动作之所以得到确认,首先是由于它们的存在,这种存在继续处于支配地位,超越任何解释性的理论,这种理论企图把物体和动作密封在某个参考体系里,如情感的、社会学的、弗洛伊德的、形而上学的或别的什么参考体系里。”[1](P140) 这些离经叛道的另类思维,立即遭遇了批评界的围剿。于是,罗伯·格里耶全身披挂,奋力突围,抛出了第二枚炸弹——《自然、人道主义、悲剧》。 这篇文章中罗伯·格里耶指出,自然界的所有事物都处于一种客观状态,无所谓意义,无所谓灵魂。他认为,把人当作中心的传统人道主义违背了自然的真实,把世界和人混为一谈,并因此而奉行“以人易物的原则”,赋予所有的事物以一种假冒的人文内容和意义深度,给事物裹上带有欺骗性的思想感情的罗网。“结果,在这个充满了物件的宇宙里,物件对于人来说不是别的,而只是无限地反映着人本身形象的镜子。”[2](P333)罗伯·格里耶提出,悲剧源于传统人道主义“以人易物”的原则。因为,尽管感到悲哀或孤独的只是人,但在“以人易物”原则的误导下,人会把“感情性的因素看做物质世界的深刻的现实”,并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悲哀和我加之于风景的悲哀混淆起来”,[2](P322)世界由此而被系统地悲剧化。因此,人只有拒绝了物我交流,才能逃避悲剧的奴役与恐惧。 在此基础上,罗伯·格里耶强调了自己的写物主张: 一是摈弃人化语言,站在物件外客观地描写物件。“要描写物件,我们就必须毅然决然地站在物之外,站在它的对面。我们既不能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也不能把某种品质加诸它们。……要把自己严格限于描写,这显然要求摈弃一切其他的和物接近的方式,要把同情斥为反现实主义,把悲剧看做异己,而把理解归之于科学的专门领域。”[2](P334) 二是摈弃意义的深度,描写事物的平面和外部,拒绝一切形式的物我同心。他要求新小说家“只停留于物的表面,而不企图深入,因为物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并且也不作任何感情表示,因为物件不会有所反应”。[2](P320) 正是从这些主张和罗伯·格里耶的创作中,西方的一些评论家概括出了“物本主义”。他们认为这种物本主义否定小说的人本主义传统,主张把人从文学中赶走,把作者从作品中赶走,用物代替人,以建构一种完全的客观文学。对于他们所理解的这种物本主义,有人反对,有人赞成。反对的指责罗伯·格里耶抹杀了小说历史,否定了人类,走进了误区;赞成的欢呼罗伯·格里耶带领小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然而,无论是批评还是反对,都使罗伯-格里耶感到痛苦。罗伯·格里耶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物本主义。他认为“物本主义”基础上的“客观文学”给新小说加上了一层危险的神秘色彩,是对他的理论的一种极端简单化的误解。这种误解在“公众的思想里形成某种令人可憎的神话,以致新小说似乎竟成为和我们所想的完全相反的东西了”。[3](P257) 二 那么,“物本主义”到底是罗伯·格里耶的误区,还是一些批评家的误读呢?笔者以为,“物本主义”既有批评家的误读,又折射出罗伯·格里耶写物理论的误区。 先谈误读。 首先,在理论上,罗伯·格里耶并没有否认人,并没有提出以物为本。如前所述,罗伯·格里耶的理论文章确实抨击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即人本主义。但是,这并不等于抨击人本身。他抨击的主要是传统小说描写事物的那种所谓“泛人的”的态度。就在《自然、人道主义、悲剧》一文中,罗伯·格里耶郑重申明:他并不否认人,他否认的只是把事物与人类相混淆的传统人道主义。尔后,在《新小说》一文中,他又重申:“新小说关心的是人和人在世界中的处境”。[3](P260)他确实一再强调自然万物是独立于人的存在,强调按物的本然来描写物,着重描写它的表面、它的物理属性、测量、定位、标界、线条等,并且反对在写物的时候使用“人化的比喻”。但是,这只是谈应该如何写物,并不等于要用写物来代替写人,更不等于要把人当成物来写(我国的一些教材和论著就提到罗伯·格里耶的物本主义是要把人当成物来写),总之,这不等于以物为中心,不等于以物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