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格里耶物本主义辨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唯嘉,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教授。(广东 佛山 528000)

原文出处: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罗伯·格里耶从未提出过以物为本的理论,也从未创作过以物为本的小说。“物本主义”是一种误读。这种误读之所以发生和流传,源于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势和弥漫于20世纪的文化广告意识。同时,罗伯·格里耶早期的写物理论也存在着把文学的客观真实性推到极端的误区。对于自己的失误,罗伯·格里耶早已察觉并作了修正。值得我们重视和肯定的不是他曾经有过并且已经修正了的失误,而是他从失误中采撷的成功之果。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5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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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本主义源于西方评论界对罗伯·格里耶美学思想和创作特征的一种概括。由于罗伯·格里耶被尊为新小说的领袖,人们也常常以此来说明新小说的美学和创作特征。西方评论界的观点极大地影响了我国。20世纪80年代,我国兴起评介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热潮,从那时开始,就有不少教材和论著提到罗伯·格里耶和新小说的“物本主义”。物本主义这一概念是如何产生的?它怎样并且为什么能够流传?如何认识它、评价它?弄清楚这些问题,对于了解罗伯·格里耶、认识新小说;对于分析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实验、梳理文学的基本原理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

      一

      研究物本主义来源,不能不重读罗伯·格里耶早期的两篇重要理论文章《未来小说之路》和《自然、人道主义、悲剧》。

      《未来小说之路》是罗伯·格里耶的第一篇具有强烈反响的论文。其主旨是反对先在“意义”,以及由该“意义”所带来的“关于深度的陈旧神话”,呼唤小说观念的变革。文中,罗伯·格里耶提出了他的“物体”观:物是无所谓“意义”的一种存在。“客观世界既不是富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就是这么回事。”[1](P139)事物本身没有人所赋予的“本质”,它的里面和它的表面一样,都是非形而上学的物质。但是,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传统小说无视事物的客观存在,他们给事物安上一颗“浪漫主义的心”,赋予事物虚假的“本质”,并制造出挖掘事物本质深度的“古老神话”,而“全部的小说文学都是建立在这种独一无二的神话的基础上的。”[1](P140)因此,必须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小说文学革命:“必须设法建立一个更坚实、更直接的世界,以取代那个“意义的”(包括心理的、社会的、功能的意义)世界。物体与动作之所以得到确认,首先是由于它们的存在,这种存在继续处于支配地位,超越任何解释性的理论,这种理论企图把物体和动作密封在某个参考体系里,如情感的、社会学的、弗洛伊德的、形而上学的或别的什么参考体系里。”[1](P140)

      这些离经叛道的另类思维,立即遭遇了批评界的围剿。于是,罗伯·格里耶全身披挂,奋力突围,抛出了第二枚炸弹——《自然、人道主义、悲剧》。

      这篇文章中罗伯·格里耶指出,自然界的所有事物都处于一种客观状态,无所谓意义,无所谓灵魂。他认为,把人当作中心的传统人道主义违背了自然的真实,把世界和人混为一谈,并因此而奉行“以人易物的原则”,赋予所有的事物以一种假冒的人文内容和意义深度,给事物裹上带有欺骗性的思想感情的罗网。“结果,在这个充满了物件的宇宙里,物件对于人来说不是别的,而只是无限地反映着人本身形象的镜子。”[2](P333)罗伯·格里耶提出,悲剧源于传统人道主义“以人易物”的原则。因为,尽管感到悲哀或孤独的只是人,但在“以人易物”原则的误导下,人会把“感情性的因素看做物质世界的深刻的现实”,并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悲哀和我加之于风景的悲哀混淆起来”,[2](P322)世界由此而被系统地悲剧化。因此,人只有拒绝了物我交流,才能逃避悲剧的奴役与恐惧。

      在此基础上,罗伯·格里耶强调了自己的写物主张:

      一是摈弃人化语言,站在物件外客观地描写物件。“要描写物件,我们就必须毅然决然地站在物之外,站在它的对面。我们既不能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也不能把某种品质加诸它们。……要把自己严格限于描写,这显然要求摈弃一切其他的和物接近的方式,要把同情斥为反现实主义,把悲剧看做异己,而把理解归之于科学的专门领域。”[2](P334)

      二是摈弃意义的深度,描写事物的平面和外部,拒绝一切形式的物我同心。他要求新小说家“只停留于物的表面,而不企图深入,因为物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并且也不作任何感情表示,因为物件不会有所反应”。[2](P320)

      正是从这些主张和罗伯·格里耶的创作中,西方的一些评论家概括出了“物本主义”。他们认为这种物本主义否定小说的人本主义传统,主张把人从文学中赶走,把作者从作品中赶走,用物代替人,以建构一种完全的客观文学。对于他们所理解的这种物本主义,有人反对,有人赞成。反对的指责罗伯·格里耶抹杀了小说历史,否定了人类,走进了误区;赞成的欢呼罗伯·格里耶带领小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然而,无论是批评还是反对,都使罗伯-格里耶感到痛苦。罗伯·格里耶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物本主义。他认为“物本主义”基础上的“客观文学”给新小说加上了一层危险的神秘色彩,是对他的理论的一种极端简单化的误解。这种误解在“公众的思想里形成某种令人可憎的神话,以致新小说似乎竟成为和我们所想的完全相反的东西了”。[3](P257)

      二

      那么,“物本主义”到底是罗伯·格里耶的误区,还是一些批评家的误读呢?笔者以为,“物本主义”既有批评家的误读,又折射出罗伯·格里耶写物理论的误区。

      先谈误读。

      首先,在理论上,罗伯·格里耶并没有否认人,并没有提出以物为本。如前所述,罗伯·格里耶的理论文章确实抨击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即人本主义。但是,这并不等于抨击人本身。他抨击的主要是传统小说描写事物的那种所谓“泛人的”的态度。就在《自然、人道主义、悲剧》一文中,罗伯·格里耶郑重申明:他并不否认人,他否认的只是把事物与人类相混淆的传统人道主义。尔后,在《新小说》一文中,他又重申:“新小说关心的是人和人在世界中的处境”。[3](P260)他确实一再强调自然万物是独立于人的存在,强调按物的本然来描写物,着重描写它的表面、它的物理属性、测量、定位、标界、线条等,并且反对在写物的时候使用“人化的比喻”。但是,这只是谈应该如何写物,并不等于要用写物来代替写人,更不等于要把人当成物来写(我国的一些教材和论著就提到罗伯·格里耶的物本主义是要把人当成物来写),总之,这不等于以物为中心,不等于以物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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