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文学或文论中,“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可以说是从《诗》、《骚》的“比兴”传统里面衍生出来的两种烙有深刻中华文化印记的审美思想。它们使用类比的智慧将人格美与自然美融合为一体,并因此成就了一种在中国古代纵贯数千年的独特审美文化。这两种审美思想是同源同构的美学思想,但是二者却代表着人与自然之间审美类比泾渭分明的两个维度。确切地说,“观物比德”代表着自然的人格化审美面向;而“观人比物”则代表着人的自然化审美面向。二者其实是人与自然之间方向全然相反的审美类比。然而,由于“比德”观念诞生时间较早,且概念明确,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为儒家所推崇提倡(“君子比德”),所以“比德”这一概念影响广泛,以致后世学者常常以“比德”来统称人与自然物之间的审美类比。这种笼统的讲法,实际上极易忽略、掩盖“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之间的差异性,并遮蔽二者背后迥然不同的审美精神。 本着积极发掘汉语古典文学传统中审美思想的目的,本论文将此学术界长期漠视的问题提出来,试图通过对《诗经》、《离骚》、《论语》、《荀子》、《世说新语》诸文献的梳理来系统阐述“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这两种古典审美思想的特征及其背后截然不同的审美文化精神。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本论文所涉及的“人格美”是广义的人的位格(persona)上呈现的美学特征,不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风度、气韵、神志、器量等精神气质内容,也最大限度的涵括了人的位格上呈现的德性美和容止美等美学要素。 一、比兴传统的诞生 “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是从比兴传统中流衍出来的美学智慧。而比兴传统,据现存文献,可以确定无疑是发轫于《诗经》的。 在《诗经》里,比、兴尚是分开说的,分属两种创作手法。《毛诗序》称“诗有六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①在诗的“六义”中,风、雅、颂指的是《诗经》文体,赋、比、兴指的是创作手法:“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271)。《释名·释典艺》将赋、比、兴三种创作手法概括为:“兴物而作谓之兴,敷布其义谓之赋,事类相似谓之比。”(刘熙99-100)而按照朱熹《诗集传》的经典诠释:“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3);“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4);“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1)。更直白一些讲,赋,就是直陈其事。比,即比喻,有时亦指象征,如刘勰所言:“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文心雕龙·比兴》)。所谓兴,指的是托物起兴。《周礼·春官·大师》郑玄注曰:“兴者,托事于物。”《毛诗正义》孔颖达疏:“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文心雕龙·比兴篇》讲: 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在刘勰看来,诗人言志的手法主要依靠比、兴。可见相较而言,在《诗经》的三种核心创作手法中,比、兴显然比赋更富有美学内涵。 《诗经》中比、兴作为两种基本创作手法,一方面既有各自独立运用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有结合运用的情况。如《鄘风·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以山高水深譬喻(明喻)其亡夫德操之美;又如《齐风·东方之日》“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以日月之辉比喻(暗喻)美貌的女子;等等。这些都是独立运用比的情况。如《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托河洲之雎鸠以起兴窈窕淑女之思;又譬如《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托葛藟缠樛木以起兴福临君子之庆。这些都是独立运用兴的例子。如《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诗人先以水曲之绿竹起兴君子之赞,又将文雅君子比作贵重之金、锡、圭、璧之属;再如《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先以高山峻石起兴师尹之威风八面、万民瞻仰,同时亦以高山峻石比拟尹太师赫赫之威。这些则属巧妙联用比、兴,一气呵成的经典例证。 兴,本身也属于一种比较特殊的比喻——引喻,所谓“援引前言,以证其事”(陈骙13)者是也。按孔颖达的说法:“比之隐者谓之兴,兴之显者谓之比,比之与兴,深浅为异耳”(《左传正义》1845)。所以,比、兴在楚辞中最终糅合成一种创作手法或修辞风格:引类譬谕。楚辞中最杰出的代表作,素有“词赋之宗”(《文心雕龙·辨骚》)、“百代词章之祖”(洪兴祖328)之称的《离骚》便充分运用了这种修辞风格。 屈原的《离骚》继承并创造性地发展了《诗经》古老的比、兴手法(陈望衡411),并开创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比兴传统。如王逸所讲,“《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洪兴祖2-3)刘勰亦讲,“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文心雕龙·比兴》)所谓“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文心雕龙·辨骚》)。比、兴由此合流,成为一种既有诗统根基又有崭新内涵的比兴手法(引类譬谕),并最终蔚然而成一种美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