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的审美类比  

——从《诗》、《骚》到《世说新语》

作 者:
张俊 

作者简介:
张俊,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博士后研究人员,电子邮箱:yorckzhang@ahotmail.com,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与宗教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是从诗骚比兴传统中流衍出来的两种审美类比思想,二者在类比要素与类比结构上具有相似性,都是自然美与人格美之间的类比,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美学思想。但二者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审美学观念,其背后所代表的审美文化精神亦迥异。观物比德,属于自然审美的道德类比,其本质是一种道德审美,其背后蕴含的是一种伦理主义的审美文化精神;观人比物,属于人格审美的自然类比,其核心是一种自然审美,其背后蕴含的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审美文化精神。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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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古典文学或文论中,“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可以说是从《诗》、《骚》的“比兴”传统里面衍生出来的两种烙有深刻中华文化印记的审美思想。它们使用类比的智慧将人格美与自然美融合为一体,并因此成就了一种在中国古代纵贯数千年的独特审美文化。这两种审美思想是同源同构的美学思想,但是二者却代表着人与自然之间审美类比泾渭分明的两个维度。确切地说,“观物比德”代表着自然的人格化审美面向;而“观人比物”则代表着人的自然化审美面向。二者其实是人与自然之间方向全然相反的审美类比。然而,由于“比德”观念诞生时间较早,且概念明确,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为儒家所推崇提倡(“君子比德”),所以“比德”这一概念影响广泛,以致后世学者常常以“比德”来统称人与自然物之间的审美类比。这种笼统的讲法,实际上极易忽略、掩盖“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之间的差异性,并遮蔽二者背后迥然不同的审美精神。

      本着积极发掘汉语古典文学传统中审美思想的目的,本论文将此学术界长期漠视的问题提出来,试图通过对《诗经》、《离骚》、《论语》、《荀子》、《世说新语》诸文献的梳理来系统阐述“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这两种古典审美思想的特征及其背后截然不同的审美文化精神。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本论文所涉及的“人格美”是广义的人的位格(persona)上呈现的美学特征,不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风度、气韵、神志、器量等精神气质内容,也最大限度的涵括了人的位格上呈现的德性美和容止美等美学要素。

      一、比兴传统的诞生

      “观物比德”与“观人比物”是从比兴传统中流衍出来的美学智慧。而比兴传统,据现存文献,可以确定无疑是发轫于《诗经》的。

      在《诗经》里,比、兴尚是分开说的,分属两种创作手法。《毛诗序》称“诗有六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①在诗的“六义”中,风、雅、颂指的是《诗经》文体,赋、比、兴指的是创作手法:“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271)。《释名·释典艺》将赋、比、兴三种创作手法概括为:“兴物而作谓之兴,敷布其义谓之赋,事类相似谓之比。”(刘熙99-100)而按照朱熹《诗集传》的经典诠释:“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3);“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4);“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1)。更直白一些讲,赋,就是直陈其事。比,即比喻,有时亦指象征,如刘勰所言:“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文心雕龙·比兴》)。所谓兴,指的是托物起兴。《周礼·春官·大师》郑玄注曰:“兴者,托事于物。”《毛诗正义》孔颖达疏:“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文心雕龙·比兴篇》讲:

      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在刘勰看来,诗人言志的手法主要依靠比、兴。可见相较而言,在《诗经》的三种核心创作手法中,比、兴显然比赋更富有美学内涵。

      《诗经》中比、兴作为两种基本创作手法,一方面既有各自独立运用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有结合运用的情况。如《鄘风·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以山高水深譬喻(明喻)其亡夫德操之美;又如《齐风·东方之日》“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以日月之辉比喻(暗喻)美貌的女子;等等。这些都是独立运用比的情况。如《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托河洲之雎鸠以起兴窈窕淑女之思;又譬如《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托葛藟缠樛木以起兴福临君子之庆。这些都是独立运用兴的例子。如《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诗人先以水曲之绿竹起兴君子之赞,又将文雅君子比作贵重之金、锡、圭、璧之属;再如《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先以高山峻石起兴师尹之威风八面、万民瞻仰,同时亦以高山峻石比拟尹太师赫赫之威。这些则属巧妙联用比、兴,一气呵成的经典例证。

      兴,本身也属于一种比较特殊的比喻——引喻,所谓“援引前言,以证其事”(陈骙13)者是也。按孔颖达的说法:“比之隐者谓之兴,兴之显者谓之比,比之与兴,深浅为异耳”(《左传正义》1845)。所以,比、兴在楚辞中最终糅合成一种创作手法或修辞风格:引类譬谕。楚辞中最杰出的代表作,素有“词赋之宗”(《文心雕龙·辨骚》)、“百代词章之祖”(洪兴祖328)之称的《离骚》便充分运用了这种修辞风格。

      屈原的《离骚》继承并创造性地发展了《诗经》古老的比、兴手法(陈望衡411),并开创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比兴传统。如王逸所讲,“《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洪兴祖2-3)刘勰亦讲,“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文心雕龙·比兴》)所谓“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文心雕龙·辨骚》)。比、兴由此合流,成为一种既有诗统根基又有崭新内涵的比兴手法(引类譬谕),并最终蔚然而成一种美学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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