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一个神奇而神秘的世界。有谁能猜透其中所有的奥秘?又有谁能触摸到它真正的源头?于是有人认定,唯有上帝,才能创造语言这一奇迹。在语言世界中,诗性语言更是扑朔迷离,它那时时变幻的容颜,那摄人魂魄的魅力,在令人赞叹,令人惊异之余,不能不再三催人思考:语言是什么?诗性语言又是什么? 一、诗,“人类的母语” 语言并非是上帝恩赐于人的。语言是人创造的,又是与人同时诞生的。当人创造了语言,人才真正成其为人。从此,语言伴人一起成长,成为环绕着人的、不可或缺的“空气”,人不再裸露于自然之中,而是首先生活于语言世界,透过语言同自然打交道。语言成为人与世界建立关系的不可或缺的中介,成为人学会思考的出发点,也因此成为人类文化创造最初的范型。从这一角度看,语言即文化之母。 语言作为文化的母胎,它孕育着诸如逻辑、历史、文学、哲学、宗教、科学等等人类文化。与此同时,语言自身也日渐发展演化,并从最初的原始语言孵化出种种特征、功能各异并日渐专门化的语言。诗性语言即原始语言演化所结出的一个硕果。 不少西方学者依据语言从具体逐渐走向抽象,从感性化逐渐走向逻辑化这一过程,提出诗性语言是语言发展的低级阶段、诗性语言即原始语言这一见解。 维柯从大量的人类学研究成果出发,率先作出这一论断。他指出: 我们发现各种语言和文字的起源都有一个原则:原始的诸异教民族,由于一种已经证实过的本性上的必然,都是些用诗性文字(poetic characters)来说话的诗人。这个发现就是打开科学的万能钥匙,它几乎花费了我的全部文学生涯的坚持不懈的钻研,因为凭我们开化人的本性,我们近代人简直无法想象到,而且要费大力才能懂得这些原始人所具有的诗的本性。我们所说的[诗性]文字已被发现是某些想象的类型(imaginative genera),原始人类把同类中一切物种或特殊事例都转化成想象的类型,恰恰就像人的时代的一些寓言故事一样……这些想象的类型(寓言故事实质上就是些想象的类型)都凭一些最活跃的想象而形成的。在推理能力最薄弱的人们那里我们才发现真正的诗性的词句。这种词句必须表达最强烈的热情,所以浑身具有崇高的风格,可引起惊奇感。(注:维柯:《新科学》(上),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30—31、200页。) 按照原始人的诗性智慧,每一事物都被想象成神的实体,它们像人一样有感觉和情欲。譬如天神约夫又小又轻,可让鹰背驮着到处飘荡,海神坐着一辆车子在波浪上游弋,地神则骑在狮背上奔驰……原始时期,“最初的诗人”就是这样把一切事物看作有生命实质的神,并“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们也有感觉和情欲,这样就用它们来造成一些寓言故事”(注:维柯:《新科学》(上),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30—31、200页。)。这类寓言故事也就成为诗性语言的词源,成为隐喻。 18世纪中叶以后,语言起源问题引起了欧洲学者的热切关注,柏林普鲁士皇家科学院专门设奖,征求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赫尔德就此提供了他的著名论文《论语言的起源》。在这部著作中,作者雄辩地阐述了语言是人凭借内在的力量:“悟性”创造的产物,而非上帝所赐。同时,他承继维柯的见解,认为在最早的语言中,整个自然就是神,事物则是众神,是行动的生灵,因此,语言——众神的名字——自然充满着感性生命力。赫尔德以他特有的激情和睿智阐述道: 最早的语言不就是诗歌成分的汇集么?诗歌源于对积极活跃的自然事物的发声所作的模仿,它包括所有生物的感叹和人类自身的感叹;诗歌是一切生物的自然语言,只不过由理性用语言朗诵出来,并用行为、激情的生动图景加以刻画;诗歌作为心灵的词典,既是神话,又是一部奇妙的叙事诗,讲述了多少事物的运动和历史!即,它是永恒的寓言诗(Fabeldichtung),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引人入胜的情节!(注: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44页。) 不像维柯那样直接从人类智慧和思维入手来探索语言的起源,赫尔德是从更为原始的心理内容;情感,开始他的思考的。他认为,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肉体所经历的强烈、痛苦的感受,激扬昂奋的热情,都会直接通过喊叫、声调、粗野而含糊的声音表现出来。这些“自然的声音”虽然已不再是人类语言的主要成分,不是人类语言的根茎,却是滋润根茎的树液。随着人的心灵力量的发展,人能够从经由感官蜂拥而至的大量感觉中分离出一股流向,将注意力集中于它,自觉地加以观察,进而区分出它的一些特征,并把这些特征凝聚到事物发出的声音上。这第一个被意识到的凝聚着特征的声音就是心灵的词。与词一道,语言就被发明了。由于人与周围所有的事物建立了密切关系,所有事物似乎都在对他说话,都在为了他的利益行动或与他抗争,而他则对它们作出强烈的情感反应,以人类的方式尽情展开想象,把人的特性投射给事物,一切事物都因而成为具有人的情感欲望的神。古老的词汇就是“发声的众神”。这些由古老的词汇构成的古老的语言,由于渗透了人的激情,集聚着事物的感性特征,并因拟人化为众神而具有神秘感人的力量,因此,古老的语言就自然成为“诗歌成分的汇集”,成为诗性语言。“语言越原始,抽象的东西就越少,感性的东西则越多。”(注: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第61页。) 赫尔德的这些论述代表了18世纪中叶和后叶启蒙主义及其后的一种流行观点。诸如卢梭、布莱尔、威廉·达夫、弗格森、蒙博多等作家、学者都倾向于把语言起源与诗的起源联系在一起,努力从原始语言中揭示诗性因素。(注:艾布拉姆斯:《镜与灯》,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22—123页。)即便到了20世纪,这种观点仍在海德格尔、卡西尔、马丁·布伯、诺思洛普·弗莱、雅克·马利坦那里得到继承和阐扬。例如,诺思洛普·弗莱着重从神话和原型研究展开他的论述。在弗莱看来,文学形式完美与内容令人置信这两种要求总是相互抵触的。因此文学形式有着更深远的根源,它不可能来自生活,而只能源自文学传说,归根结底来自神话。正是神话最激烈、深沉并反复地触动了原始先民的心灵,凝缩、积淀为心灵底层的原型并主宰着作家、诗人的创作。这一观点不仅与维柯相关,而且直接来源于荣格。荣格在批判弗洛依德无意识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集体无意识、原始积淀和原型的观点。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杰作之所以为全人类所接受,被视为沟通人类心灵的共同财富,就因为它建基于远古形成的人类共有的集体无意识。艺术创造来源于被神话想象赋予了形式的原始经验,这种原始经验“把一切能够到手的东西抓住,在把它们向高处提升的过程中形成一种看得见的形式”(注: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36页。)。其如何转化为语词表达,在荣格看来,必然的途径是象征,弗莱则从更为基本的语言方式提出解决的思路,这就是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