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的知识分子间性

作 者:
金岱 

作者简介:
金岱,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广东 广州 510631)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我们不把文学,特别是高雅文学仅仅看作是娱乐、教育或寓教于乐,而是知识分子主体间的交谈与对话,把文学,特别是高雅文学的根本性特征定义为知识分子间性。文学,特别是高雅文学,既不属于大众文化传播,也非局限于专业或学科内的学术与教育文化传播,而是知识分子场域内的精神文化传播。从历史看,文学,特别是高雅文学从来主要是知识分子场域内的事;而今天的文学有没有黄昏,要看的并非影视剧如何发达,而是今天知识分子是否处于黄昏状。中国现代的、独立和超越的知识分子其实还没有真正长大,所以,现代的真正具有知识分子间性的文学还在黎明,还在走向日午的过程当中。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5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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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文学死了”,一个突出的观点是,认为现代影视终结了文学。[1]另一种观点认为,文学已渗透在包括影视、广告等一切文化类型中,作为研究的文学,也即作为一种学科的文学研究,疆域其实扩大了,重要性加强了,而作为一种艺术门类的文学创作却仍是边缘了,黄昏了。[2]1997年国内学术刊物也发表过国外学者米勒的类似观点(其文章题为《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

      笔者认为,文学如果是娱乐,那么影视艺术的娱乐性当然比文学强,文学当然是边缘了,黄昏了。如果文学是教育,或寓教于乐,那么影视艺术的直接性、直观性、广泛性当然也比文学强,文学当然也是边缘了,黄昏了。但我要说,文学既不是教育,也不是娱乐,也不是寓教于乐,文学只是交谈,是个人与个人,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心灵交谈对话,精神汇通,心界融合。至少,文学既可以是教育,可以是娱乐,可以是寓教于乐,但更可以,更本然地是心灵交谈,精神会通,心界融合。[3]

      心灵的交谈、汇通、融合,又为着什么?我说是为着领会生存。想想数千年以来,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要读文学?读《老子》、《庄子》、《论语》、《楚辞》、陶渊明、李白、杜甫、《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读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但丁、卢梭、雨果、歌德、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尼采?难道不主要是为着体验性地领会生存,从而强有力地把握生存的意义吗?

      当然,影视艺术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帮助我们领会生存。但影视艺术给我们的感觉绝对不会是交谈、对话,因此它能在哪一个层次上,主要是帮助哪一种人群领会生存,是可想而知的事。

      文化的传播形态有三种:其一,以各种尽可能直观,普泛化的媒介为手段,面对尽可能广的大众传播,包括娱乐性的大众艺术、新闻、自然与社会科学知识的普及,以及政策、政令的宣传等,是为大众文化传播;其二,以学科知识与理论为内容,面对本专业的同行或学生的传播,是为学术与教育文化传播;其三,以对话、交流与领会为形式和目的,面对一切知识分子的传播,即既不是面对所有大众,也不是面对本学科同行的传播,而是知识分子场域内的传播,包括高雅文学及其他种类的高雅艺术,也包括历史、哲学、宗教思想等的传播,是为精神文化传播,或曰人文文化传播。

      作为精神文化的文学,并非不可、不该、不要向大众传播,也并非全不通过教育进行传播,而是说,精神文化首先是知识分子主体间的对话与交流,是无学科与专业之分的知识分子主体间的,关于所有知识分子都必须关注、关怀的问题的对话与交流。文学,高雅文学,作为精神文化之一种,作为一种艺术的言说方式,作为人与人之间,主体与主体之间的交谈、对话、会通、融合,它因此必然地具有这样的根本特征:知识分子间性。文学,若不丢失它的知识分子间性的特征,它就永无什么中心与边缘的问题。它从来不是中心,也永远不会边缘,不会黄昏。

      文学的向来读者

      当文学还处于口头阶段,处于神话、故事、民歌的口头流传时期,文学当然谈不上什么知识分子间性。但那时的人类也还谈不上知识分子与非知识分子的区别,且口头文学实在还是粗糙的,也没有什么高雅不高雅之分。当文字出现后,这世界上分成识字与不识字的两类人,“士”出现了,文人出现了,知识分子出现了,书面文学的知识分子间性也就出现了。

      我国古代并没有与史学、哲学、宗教学等相对应的文学,文史哲宗根本是无分的。那时的文学是文章之学。诗是有的,但那不过是文的一种特例。文章就是以语言符号的特定形式传达文明与教化。所以,文明、文化、文人、文章,说的都是一回事。文人写文章,首先是为着文人间的对话交流,切磋思想体验,然后是为着教化人民,使其得文化,近文明。文,乃文化,乃文明,乃化育人民,使其文明,摆脱兽性,而升华人性。这是高标人性的中国文化最显著的特点。这样的“文”的根本特征,当然首先是知识分子间性了。

      至于诗歌,在我们的古人那里,首先也是为着文人间的应对唱和,为着言志抒怀,写给与自己有同样心曲的朋友看的。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李商隐,这些伟大诗人之所以千载流传,根本原因是说出了中国文人的心声,是中国文人精神结构和理想境界的体现。

      作为诗之余的词,起初确有像“凡有水井便有柳永词”那样有些艳俗之气的词,但当词成了一种伟大的艺术时,当出现了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这样的词人时,词也便成了文人间抒怀咏志,慨叹人生的事了,也便有了知识分子间性了。即使唱柳永词的人多,但真能理解的恐怕也是那时的文人。

      词之余的曲,该是最俚俗的文类了,可关汉卿、马致远等同样使曲拥有了非常的知识分子间性。

      小说的口头阶段,从讲故事到说书,的确具有更多的大众性。且由于印刷术的出现,识字的普及,搬到纸上的白话说书,作为一种极具魅力的通俗艺术形式,使以小说为代表的近世中国文学的根本特征成了大众性,似乎文学必然地就是大众的,读的人少了,赶不上影视了,文学也就消亡了。可是,在中国的小说出现了《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伟大小说时,小说作为知识分子间的事就显现出来了。首先,这些小说的经典性,就不是由于阅读者的数量,而是由知识分子的趣味和认识而被确定下来的。从阅读者的数量看,即使《三国演义》也不一定比得上《七侠五义》、《杨家将》等。其次,这些小说的读者真的很多吗?《红楼梦》真的有很多人从头到尾都读过吗?中国人知道《红楼梦》的,从折子戏、图画书、电影、电视剧领略《红楼梦》的肯定是绝大多数吧?一个作品自身的价值,和这作品被其他艺术形式所传播,这是两回事。《红楼梦》被各种直观的艺术形式传播着,但它本身并不是通俗艺术,它首先具有的是知识分子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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