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话语的对话性分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凌建侯(1968-),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比较诗学,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家

内容提要:

话语的对话性分析为俄国学者巴赫金所开创,属于言语体裁的研究领域,同时深含哲学人类学的基础,被语言学者列为语言学分支话语分析的重要派别。文章主要通过对方格体、讽拟体和暗辩体三种具有内在对话性的文学双声语的举例分析,说明巴赫金对话语的“话中有人”这一特性的发现和剖析,使我们获得了认识小说语言建构的新视角和新手法,同时也为外部语言学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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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240(2012)07-0009-04

      1.对话性分析的哲学与语言学基础

      俄国学者巴赫金的哲学观念,无论是文化哲学、美学、道德哲学、哲学人类学,还是语言哲学,都浸透着深刻的人文主义内涵。对话是其哲学观念中的核心范畴,而对话的哲学基础则是我与他人(I and the Other)这对范畴。我与他人在巴赫金的眼中就是一个个有七情六欲、有自己的意识和精神生活的独一无二的个性。我与他人共存在这个世上,我与他人处于特定的关系之中,我与他人进行对话交际,我才能在存在中占据属于我的特定的唯一的位置,我也就成为了我自己。这就是我对巴赫金的一句话“存在意味着对话的交际”的理解。“对话的交际”,就是对话形式的交际,在巴赫金的理解中至少有两重含义:一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共同基础,二是一切言语体裁(文类或语类,speech genres)的共同基础。作为一种言语现象的话语对话性,归属于言语体裁的研究范畴,巴赫金在20世纪20年代、30年代和50年代都有过侧重不一的阐述。

      定期开设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课的北京大学高一虹教授曾对笔者说,巴赫金开创的话语对话性分析(Dialogistic Analysis),是话语分析学科的重要派别。在1929年初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中,巴赫金首次从话语的角度分析了陀氏小说语言的对话特征,在1963年修订重版《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他借用本杰明·李·沃尔夫的Metalinguistics概念[1],为自己的话语分析指定了学科归属:“话语是活生生的具体的言语整体,而不是作为语言学专门研究对象的语言。这后者是把话语具体生命的某些方面排除之后所得的结果;这种抽象是完全正当和必要的。但是,语言学从话语生命中排除掉的这些方面,对于我们的研究目的来说,恰好具有头等的意义。因此,我们在下面所作的分析,不属于话语的严格意义上的语言学分析。我们的分析,可以归之于超语言学[2](P239-240)(metalingvistika)。”话语生命中被语言学所排除掉的正是对话关系或对话性,所以后者就成了超语言学的研究对象。话语对话性观念早已引起语言符号学界的关注。巴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符号学家克里斯特娃,深受话语对话性思想的影响,创立了互文性理论[3];塔尔图-莫斯科历史-文化符号学派的创始人洛特曼,借用巴赫金的对话观念,从信息传递的角度析出了文化文本的意义增值机制[4];西方系统功能语言学派十分重视巴赫金的言语体裁理论[5]。什么是对话性?文学话语的对话性有何规律?巴赫金为什么会重视话语对话性这个课题?探讨这些问题,对于厘清话语对话性理论的成因,把握巴赫金语言哲学思想之精髓,对于“学以致用”,推动我国的巴赫金研究和带有诗学倾向的话语研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2.言语的形式:对话与独白

      对话由不同交际参与者来回更替说话形成,具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回应性,即对话是交谈者言语互动的产物;二是即席性,即交谈者往往无须准备,瞬间说出想说的话。当然还有其他许多特点。譬如,对话中的语轮都比较简短,如果非常长,对话就变成了一系列的独白。说话人之间面对面的口头交谈是实现对话的最理想情形,在这种情况下,伴随说话出现的语调语气、手势动作和面部表情等语言外因素,也对交谈者的彼此理解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身势语言学研究的就是这类语言外因素。

      巴赫金认为,对话形式的话语相对于独白形式的话语具有第一性[6],前者在语言起源抑或现实生活中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更勿论源于现实生活的文学创作中了。离开对话或者对白,戏剧便不复存在;在叙述作品中,有时对话形式的话语会占大部分篇幅,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之一娜塔莉·萨洛特的小说《金果》通篇是对话。

      单就话语组织形式而论,独白是较为发达、复杂的形态,比之对话可谓后来居上,体现着辞章的技巧和文化的积淀,因此成为了文化交流中必不可少的形式,不仅植根在了现实生活中,也植根在了文学创作中。独白语是展开来说出的话,它表面上并不归属于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交流,但也反映出交际参与者中某个人的交际积极性。有学者认为,独白形式的话语可以分为有听众的独白和孤立的独白[7]。前者与对话一样也直接作用于受话人,但并不要求立刻得到回答,譬如求爱说辞、集会演讲、国会咨询、年终总结、法庭陈述、学校讲座等。此类话语亦可从说话特权的角度来分析,涉及权力与权威:官方新闻发言人的发言,明星举行新闻发布会澄清绯闻,CCTV“百家讲坛”上的讲解等等。其实,有不少对话与有听众的独白相类似,只有对话之形而无对话之神,《论语》、宋玉对楚襄王问、东方朔答客难、杨雄解嘲、班固答宾戏等等,问者与答者的学问造诣与人生境界相差很大,所以我们看到的画面是满腹经纶的先生耳提面命地在为学生答疑,先生的说话特权非常明显。这是另文探讨的话题。有听众的独白语不同于对话语轮的地方,除了篇幅上不受限制外,还有都是预先深思熟虑、谋篇布局了的,不同语境中可多次重复,基本保持结构和意思不变,口头表达和笔头表达都同样适用。从文化学的角度讲,这类话语较少受到时间、地点和说话环境的制约,具有较大的稳定性和传播性,所谓的文化文本,大都由此类话语构成。

      孤立的独白指一个人独自地面对自身或虽与大家在一起但心理上具有隔阂的时候说出或写出的话语,譬如记录自己所作所为所想和心路历程的日记、有感而发的自言自语等等。即便如此,孤立的独白话语也不是同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毫无关系了,这种话语经常是对别人的行为(包括话语行为)或想象中别人的行为做出的反应。提倡“新思维”的罗森茨维格模仿笛卡儿的名言提出“我思,故我说”[8],不表白或不打腹稿,那还只是处于思维状态的内部言语,尚未成为思想;也有作家谈创作经验时说作家是自己作品的第一个读者[9],这里作为创作者的作家和作为读者的作家并不等同,后者仿佛是站在旁观者立场上的他人,因此才会有修改、删节与补充。我们写学术论文时也常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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