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我们的当代艺术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计武,南京大学艺术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按西方的艺术史叙事逻辑,当代艺术的诞生是以现代艺术的衰落为代价的。它是一种没有历史方向和意义的艺术,即后艺术。对我们来说,当代艺术是在传统与现代、自我与他者的文化张力中产生的。从历时性的维度看,当代艺术是后革命时期的艺术。它既是艺术革命观念的延续,也是对革命艺术和写实精神的叛逆。从共时性的维度看,当代艺术是一种混杂的文化现象。与艺术阴谋论、文化殖民论不同,我们主张当代艺术是各种力量相互博弈、彼此协商的产物,有契合,有疏离,也有批判。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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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的艺术界,“当代艺术”与“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前卫艺术”等概念被奇怪地相互借用,缺乏有效的阐释。何谓“当代”?“当代艺术”究竟是一个历史性的分期概念,还是一个规范性的逻辑概念?它与前卫艺术、现代艺术及后现代艺术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内在逻辑关系?在我们的历史语境中,如何理解当代艺术?

      一、当代艺术观念的发明

      “当代艺术”是来自西方的一个概念。在西方的艺术史叙事逻辑中,当代艺术的诞生是以现代艺术的衰落为代价的。美国艺术哲学家阿瑟·丹托和德国艺术史家汉斯·贝尔廷一致认为,艺术和艺术史的观念内在于现代性的叙事逻辑。所谓“叙事”,就是指赋予艺术事实以历史方向和意义的一整套话语模式。在艺术史中,这种话语模式是按照讲故事的方式逐渐展开的,有着自己的开端、发展和结局。由这种叙事逻辑支配的时期被称为“艺术的时代”,即艺术在其中具有明确的历史方向和历史意义的时代。它开端于文艺复兴时期,终结于20世纪60年代末。文艺复兴之前是前现代时期,艺术的时代是现代时期,而艺术终结之后的时代则是当代时期。因此,作为历史的分期概念,当代艺术是现代艺术终结之后的艺术,即后艺术(post-art)。

      这里的终结不是指艺术的死亡,而是指“在艺术史中已经客观实现的某种叙事”,“正是那种叙事已经终结了,故事结束了”①。换言之,它所终结的不是叙事的对象,即艺术事实,而是操纵叙事的话语模式,即现代主义。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现代艺术的终结”理解为当代艺术话语对现代主义叙事的背离。现代主义的叙事典范是格林伯格。通过追问绘画应该做什么,格林伯格开启了现代主义自我批评的探索。如其所言:“自我批评的任务是在各种艺术的影响中消除借用其他艺术手段(或通过其他艺术媒介产生)的影响。因此,每一种艺术都可变成纯粹的艺术,并在这种‘纯粹’中找到艺术质量和独立性的标准。”②依此类推,绘画的独一无二性在于二维空间的平面性。因此,纯粹的绘画必须抛弃绘画中的雕塑因素,即透视空间和立体幻觉,转而强调平面效果。写实主义的深度幻觉掩饰了再现手段。现代主义为了唤起人们对再现本身的注意,则有意识地凸显了绘画手段的局限性。正是以纯粹性的名义,现代派绘画削弱了对色彩层次、形体塑造等雕塑手段的运用。比如,莫奈拒绝底色和上光,塞尚牺牲了逼真的形象和正确的透视。毕加索和布拉克的抽象派拼贴画让表面的平展性无处不在。于是,现代主义的艺术史变成了不断“纯化”、不断自我定义的进步史。当波普艺术试图通过视觉方式,把某些物品和艺术家自己的想法结合起来,有意识地模糊艺术品与日常物、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并以自己的形式提出“什么是艺术”的哲学问题时,现代主义的叙事就终结了。这个终结的过程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到80年代中期新表现主义结束。西方艺术界把这段时期称为“后现代艺术”。但在丹托看来,“后现代”一词过于暧昧,既可指现代之后的艺术,也可指现代艺术体系内的自我批判。因此,他主张用“当代艺术”替代“后现代艺术”一词。

      作为一种历史的分期概念,当代艺术是艺术终结之后的艺术,从波普艺术运动一直持续到今天。这个时代是以“当代性”(contemporaneity)为特征的。当代性是一种新的时间意识,一种对现在的历史敏感性。但与现代艺术的现代性不同,它不再有历史的方向感,或者说,不再有叙事方向的可能性。如丹托所言:“从某种视角看,当代是信息混乱的时期,完美的熵的状况。但它同样是十分自由的时期。今天不再有历史的界限,一切都是允许的。”③不再有历史的界限,这意味着现代主义排他性原则的失效;也不再有历史的方向和意义,这意味着艺术史叙事逻辑的失败④。现在,一切媒介、手段和风格都是允许的,这意味着艺术确定性的消失。现代主义的实验并没有结束,但它仅仅是多元风格中的一种。因此,作为一种规范性的逻辑概念,当代艺术是对现代主义话语的背离,一种自由的、多元主义的艺术。它既是混杂的——这是对艺术纯粹性的漠视;又是多元的——这是对艺术边界的消解;也是自由的——这是对单一体制的反抗。它宣告了“趣味专制”(the tyranny of taste)的终结,并为格林伯格叙事中所压抑的历史先锋派——一种反形式、反美学的艺术实验——开放了地盘。这是一种“绝对自由的游戏精神,后历史的精神”⑤。

      丹托的理论建构并非无懈可击。当他自豪地宣称当代艺术是当下的艺术,而把现代艺术视为昨天的艺术时,想当然地把当代艺术与现代艺术视为截然对立的范畴了。比格尔质疑道:“我们位于何方?我们既是形式主义美学的后继者,又是抗议形式主义美学的先锋派的继承人吗?现代的衰落(在阿多诺的意义上)和先锋派抗议艺术体制的失败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这个事实让问题更难以回答。……与之相反,我认为它是辩证持续的。那就意味着,审美现代主义至今所承认的与它所拒绝的一样多。”⑥言下之意,当代艺术依然生存在现代主义和历史先锋派缔造的传统之中。但是,现代主义与先锋派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传统。前者拒绝庸俗、渴望纯粹,是一种美学前卫;后者介入社会、批判自律,是一种政治前卫。前卫或先锋,是一种批判性的精神力量,一种乌托邦的革命激情。在后历史的艺术氛围中,当代艺术不可避免地卷入各种充满悖论的努力之中。一方面,它发誓要把现代主义艺术送入历史,以先锋的姿态质疑不朽、纯粹与神圣的美;另一方面又在无差异的冷漠(in-difference)中继续玩弄形式革新的现代主义游戏,缺乏前卫的疏离与批判的目标。在此意义上,它既是现代的、前卫的,也是非现代的、保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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