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的艺术边界

作 者:
周宪 

作者简介:
周宪(1954-),男,江苏省南京市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校长助理、艺术学院院长,主要从事美学、文学理论、文化研究和审美现代性的研究,南京大学艺术学院/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08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19世纪中叶以降,“艺术”的定义或艺术的边界问题不断被提出并充满了争议。作为一个美学问题,艺术边界既涉及艺术的发展和变迁,也涉及美学家对艺术的理解和解释。历史地看,艺术边界问题是一个现代性问题,它是艺术的现代性分化所导致的必然产物。现代主义艺术在推动艺术往独立自足方向发展的同时,却也蕴涵了一种相反的拉力,把艺术带入了更为复杂的关联之中。特别是资本的逻辑和艺术的自主性逻辑之间的抵牾,在不断地模糊以致消解艺术的边界。随着后现代的兴起,文化去分化进程颠覆了现代性分化确立的艺术边界,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变得模糊甚至于被彻底解构了。当代日常生活审美化在取消了艺术边界的同时,向我们提出了一系列有关艺术边界的难题。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2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J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2)11-0099-09

      为什么艺术界时常发生艺术边界的争议?为什么艺术边界的问题总是争论而毫无结果?为什么人们对艺术边界的看法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变化?

      大约是自19世纪中叶以来,艺术定义或艺术边界的问题热议不断,提出的解决方案林林总总,却莫衷一是,常常是各说各的理,离达成共识相去甚远。也许正因为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奋不顾身地投身其中,汇入了艺术边界论争的大合唱。美学家亦有人钟情于为艺术划边界,丹托可能是其中最大牌的一个。他先是提出“艺术界”理论,后又紧跟着“艺术终结论”,再后来是“艺术终结之后”,晚近则警告说“美的滥用”。①好在艺术并不像丹托所划定的那样,他说他的,艺术走自己的。不过,艺术界的争论是一种复调,但声音却并不和谐,有些声音还挺刺耳。每隔几年,艺术界一有风吹草动,便有人拿“边界”来说事。此一情景可模仿马克思的传神说法:“一个幽灵,一个艺术边界的幽灵,在艺术界和美学界徘徊。”

      本文并不想提出什么新的艺术边界的假设,而是想清理一下此问题如何被建构,又为何难以解决,简言之,换个角度来思考剪不断理还乱的艺术边界问题。

      现代性的分化与艺术自立

      稍有艺术史和美学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今天我们所说的艺术,实际上是一个现代性的产物。现代性率先出现在西方国家,文艺复兴之后已初见端倪,到了启蒙运动时渐趋成型。与艺术边界问题密切相关的两件事不能不提:一是1746年有位法国神父巴托写了一篇题为《归为单一原则的美的艺术》的论文。他在论文中,把艺术分成三种:美的艺术、实用艺术、机械艺术。美的艺术存在的唯一理由是为了情感愉悦,它少得可怜,只有区区五种:音乐、诗歌、绘画、戏剧和舞蹈。②二是1750年,德国哲学家鲍姆加通史无前例地提出了哲学应建立一门美学学科,旨在研究人的感性经验,而最集中体现这一经验的是美的经验,而美的经验就是艺术的经验。③于是,美学一开始就作为艺术哲学而被确立起来。法国人说有一类艺术可以称为“美的艺术”,其功能和目的都不同于机械的和实用的艺术;德国人则断言要有一个专门研究艺术的哲学分支,它不同于逻辑学、伦理学等其他哲学分支。两者可谓遥相呼应,密切配合。今天听起来都是常识,但当时却有极其重要的开天辟地功能,为一片混沌的艺术和关于艺术的知识划定了边界。

      

      关于这两件事,我以为有些关节点需特别留意。其一是时间节点,两件事同时出现在18世纪中叶,正值西方启蒙运动高潮时期。其二,两件事都发生在西方,因为现代性率先出现在西方。所以,历史地看,艺术边界的问题也是率先在西方语境中被提出来,晚近才在中国语境中被讨论。其三,这两个事件也许没有谁影响谁的直接关系,可能是各自独立发展的,但这倒提醒我们,为什么会同时出现两个有关艺术边界的事件呢?其中一定有某种内在关系。对这三点的思考,都指向了现代性这个核心问题。

      现代性是启蒙运动最直接的成果,想想那时的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真的让人敬仰。他们个个抱负远大,关心人类社会和文化的重大问题,提出了种种激动人心的宏大叙事。那时最响亮的口号大约是康德在1784年在《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中大声喊出的:“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④启蒙哲学家、思想家及刚获得合法头衔的美学家们想做些什么呢?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个个都有强烈的“边界意识”,要为一切人类活动和知识领域划出界限。从自然科学到古典知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及。法国“百科全书学派”可以说是这一冲动的典范。在这样一个声势浩大的划界运动中,少不了要给美的艺术定位,给音乐、绘画、诗歌、戏剧和舞蹈划界,给哲学、美学划界……在一个知识和观念经历巨大转变的时期,搞清一切边界,乃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思想冲动。

      划清边界,也就是区分不同的事物、知识、对象,其实这就是现代性的核心观念。到了20世纪初,韦伯用更加冷静和客观的口气说到现代性。他认为现代性乃是一个不断分化(或区分)的过程。最重要的区分是宗教的和世俗的东西分离,唯此世俗社会和科学知识才得以形成。倘若没有这个分化,艺术仍旧卑躬屈膝地处于宗教伦理的宰制之下,便绝无什么美的艺术之蓬勃发展。由于宗教和世俗的区分,导致了一系列更多领域的细分,这就是韦伯所说的现代性的“价值领域的分化”。他特别指出了五个价值领域的区分:经济、政治、审美、性爱和智识五个领域在过去是彼此不分家,现代性则像一个催化剂使之各奔东西了。韦伯注意到,审美(艺术)脱离了宗教教义和兄弟伦理的束缚后,开始注重艺术形式和感性表现,原先在宗教伦理的高压下,艺术家即使有这样的冲动也被宗教的力量给压抑了。只有当宗教的、道德的标准不再适合于艺术,艺术理直气壮地按自己的标准来评判时,艺术的潜能才被激发出来。⑤我以为,艺术的自身合法化乃是艺术从现代性那里得到的最大奖赏,否则我们今天不可能讨论什么艺术的边界问题。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