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规训的“中国政治思想史”

作 者:

作者简介:
任剑涛(1962-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东岳论丛

内容提要:

“中国政治思想史”作为一门在中西思想-学术交汇之际出现的新兴学科,是需要经过规训来获得学术尊严的。它的学科自我规训有四个基本维度:国别辨析、学名定位、历史归类及理论尊严。这样的规训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一是在模仿“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基础上,开拓出“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空间;二是在挣脱范式约束之后,“在中国的”政治思想史被扭转为“中国的”政治思想史;三是凸显中西“政治思想史”之间的共性和个性。然而,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其中包括过分强调国家价值或地域范围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仍无法成为具有世界性意涵的现代学科;历史还原主义与反历史主义的阐释冲动,一直是妨碍“中国政治思想史”在自我规训中发展的主要因素。因此,应当在恪守普世价值的前提下,重新奠立这一学科的规范理论根柢,使“中国政治思想史”为中国人建立起理解人类共同政治生活的理论纲领。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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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12)11-0005-09

      “中国政治思想史”并不是一个中国古典传统思想-学术分类中的独立学科。在经、史、子、集的传统分科中,是不存在“政治”、“思想”、“历史”这些学术分科要素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之作为一个集纳民族国家因素、现代学术分科、思想递进资源和历史演进线索的现代学科,绝对是标准意义上的现代产物。但是,恰恰是这样的一个现代学科,人们却很少在现代学科发展坐标上加以衡量。“中国政治思想史”究竟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科?它在何种意义上被人们所接受?又在何种程度上形成学科传承?这一学科仅仅是大学和研究院的一个学术建制产物呢?抑或是支撑中国现代政治和现代学术发展的一个支点呢?这一系列问题,都需要人们加以回答,并藉此给这一学科注入进一步生长与发展的观念与方法动力。

      一、学科的自我规训与学术尊严

      “中国政治思想史”是典型的、“现代的”汉语学术兴起之后出现的新兴学科。在中西思想-学术交汇之际出现的新兴学科,无疑都是需要经过规训才能获得学术尊严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也不例外。

      规训,是英文词Discipline的汉译词汇。在英语中,这个词具有惩罚,一个研究领域(学科),使变得正确、完美并铸就性格的训练,通过服从或训练而获得的控制,管理行为的规则体系等涵义①。可见,这一词汇的诸义项共同呈现出将某种东西规范化的基本涵义,而规范的方式则有引导和惩罚两种。不过,这个词汇被现代社会科学使用,从而获得社会科学的规范定义,并广泛流行开来,则与米歇尔·福柯所著的《规训与惩罚》一书具有密切关系。按照该书中文本译者的介绍,福柯此书的法文版,书名本来叫做《监视与惩罚》(Surveiller et Punir),但在翻译成英文出版的时候,福柯本人建议将书名译为《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中文译者强调,福柯之所以不使用法语的监视一词,而将之改变为英语的规训一词,主要是因为他试图表达一种近代产生的、特殊的权力技术的特性。这一技术既是权力干预、训练和监视肉体的技术,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而规范化是这种技术的核心。于是中文译者基于这一词汇的规范化训练的核心涵项,将之译作“规训”②。这一翻译颇有创意。因为这一稍显生硬的词汇,较为准确传达了该词具有的规范化与训练的两层意思。就现代社会的技术体系来讲,它就是一个规范化社会的过程,而规范化社会的过程始终与行之有效的社会化训练紧密联系,甚至两者本来就是一种互为表里的关系。

      福柯认为,以塑造合规的“人”为核心,现代社会的权力技术规训,体现出它所塑造出来的个体的特质:“规训从它所控制的肉体中创造出四种个体,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具有四种特点的个体:单元性(由空间分配方法所造成),有机性(通过对活动的编码),创生性(通过时间的积累),组合性(通过力量的组合)。而且,它还使用四种技术:制定图表;规定活动;实施操练;为了达到力量的组合而安排‘战术’。”③总而言之,现代社会对人的规训采取的诸种严格塑造方式,保证人成为社会所需要的那种基本模式。在塑造现代“人”的规训手段方面,现代社会采取了独特的进路,“其基本所指不是自然状态,而是一部机器中精心附设的齿轮,不是原初的社会契约,而是不断的强制;不是基本的权利,而是不断改进的训练方式;不是普遍意志,而是自动的驯顺。”④这是一种“人为的”(artificial)进路,而不是一种“自然的”(natural)进路。福柯指出,为了达到这样的规训目的,现代社会提供了三种基本的规训手段,一是层级监视,二是规范化裁决,三是检查。这是对于规训权力各具功能的三个手段。就监视而言,“虽然监督要依赖人实现,但是它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关系网络的作用。这个网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下而上的与横向的。这个网络‘控制’着整体,完全覆盖着整体,并从监督者和被不断监督者之间获得权力效应。”⑤就规范化裁决而言,“在规训权力的体制中,惩罚艺术的目的既不是将功补过,也不是仅仅为了压制。……它把个人行动纳入一个整体,后者既是一个比较领域,又是一个区分空间,还是一个必须遵循的准则。它根据一个通用的准则来区分个人,该准则应该是一个最低限度,一个必须考虑的平均标准或一个必须努力达到的适当标准。它从数量上度量,从价值上排列每个人的能力、水准和‘性质’。它通过这种‘赋予价值’的度量,造成一种必须整齐划一的压力。最后,它划出能确定各种不同差异的界限,不规范者……的外在边界。在规训机构中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无休止惩戒具有比较、区分、排列、同化、排斥的功能。总之,它具有规范功能。”⑥就检查而言,“检查将层级监视与规范化裁决结合起来,就确保了重大的规训功能:分配和分类,最大限度地榨取力量与时间,连续的生成积累,最佳的能力组合,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具有单元性、有机性、创生性和组合性的个性的制作。”⑦

      从上述各个方面切入,福柯深刻地揭示了现代权力规训体系的兴起与特质。尤其是他自如地在战争、工业、教育等领域考察规训体系形成状态的时候,为人们揭橥了将“人”规范化为现代“人”的总体情形。我们将福柯考察现代权力规训状态的视野加以转换,用以考察现代学科的兴起状况,可以看出现代学科的兴起与兴盛,与学科权力规训情形紧密相关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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