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思想史上,很多论者都认为尼科洛·马基雅维里(Nicolo Machiavelli,1468-1527年)是政治学近代化过程中的一个枢纽性人物,甚至应当享有现代政治学祖师爷的地位。他能够得到这样的名分,当然是因为人们从他的思想中可以看到某些特殊的成分,不但迥异于以往的时代,而且对后来政治思想的发展发挥了深远的影响。关于他的思想中这些划时代因素的特点和意义,各种解释可谓不计其数。做学问往往如同盲人摸象,个人受才情、时代环境和教育背景等内外因素的局限,对一些重大的理论问题,难免只能得出一孔之见。不过,马基雅维里这头大象被人们摸来摸去,毕竟已经摸了近500年,是不是还有仍未被人摸到的地方,或是没有摸透的地方?我这篇拙文的目的,就是再斗胆摸一摸这头大象,看看能否摸出一点儿新名堂。 一、引子:加利马科的“美德” 不必多说,马基雅维里不但是政治思想史上的大人物,也是个极有争议的人物。这种争议的起因,则多是由于他写了一本《君主论》。尽管他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著名学者,还写过其他一些著作,如《论李维〈历史〉前十卷》(简称《论李维》或《李维史论》)和《佛罗伦萨史》等,若论学术价值或反映其思想的完整性和深刻性,《君主论》肯定算不上最好的一本,但很快就使他名声大噪的,却非此书莫属。当年莎士比亚为迎合他那个时代英国民众喜欢看帝王剧的嗜好,写过不少有关历代英国国王的历史剧。他在这些剧本中一再提到马基雅维里的名字,把他称为“凶残的马基雅维里”。莎翁有此成见,便是因为《君主论》在当时已广为流传。在莎翁这类戏剧的推波助澜之下,马基雅维里也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对象。但是严肃的史学告诉我们,市井之言可以成为政治文化的分析和研究对象,却未必是对历史人物的公允评价。 其实,马基雅维里不但是莎翁笔下的恶棍,而且跟莎翁是同行,也是一位戏剧家。他不但写有恶名昭彰的《君主论》,还创作过三部喜剧,其中又以《曼陀罗》①一剧最为著名,其中讲述一个年轻人运用智谋设下骗局,与一位女子偷情的故事,剧情环环相扣,台词简练精妙,十分引人入胜;这部喜剧一向被誉为文艺复兴时期戏剧艺术的佳作,至今仍在不断上演。由于它跟马基雅维里的政治思想有着一种特殊的暧昧关系,所以我今天这个题目,就先从他这部喜剧的情节讲起。 话说佛罗伦萨城里有一位绝代佳人卢克蕾佳,不幸嫁给了年老憨痴的律师尼洽老爷。年轻英俊的商人加利马科听闻她的美貌后,便极想“设计将她拿下”,来上一段一夜风流。无奈这位夫人不但貌美,而且对上帝极虔诚,“风流韵事从不沾边”。但是,当时的意大利人也跟我们类似,有一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尼洽老爷对夫人的不孕一直耿耿于怀。加利马科便哄骗这位丈夫说,自己有一种用曼陀罗花炮制的奇药,在让妇人受孕上灵验无比,但服药之后第一个跟她同床的男人也必死无疑。老律师为了解除自己的无后之忧,便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年轻人的“帮助”,极力劝说夫人喝下那奇药,然后再找个替死鬼来跟她睡上一夜。可是,他这位坚守妇道的美夫人却执意不从,打算一旦失身就了断自己的生命。于是加利马科又伙同卢克蕾佳同样盼孙心切的母亲,花钱买通教堂里的教士,说服她的女儿这样做是尽做妻子的本分,并不违反上帝的旨意。虔诚的卢克蕾佳果然听信了教士的劝说,于是加利马科再次设下骗局,自己经过一番乔装打扮,被老律师捉去当了他的替死鬼。他抓住这个机会,运用出色的“床上功夫”(原文是“ghiacitura”),一夜之间便征服了卢克蕾佳的芳心。最后,自以为能够喜得贵子的老律师把加利马科看做大恩人,让他成了自己家里的座上客。全剧以一个令人捧腹的庆贺场面结束。 由于有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一书作为参照,后来的不少研究者认为,这出喜剧其实也是一本披着艺术外衣的政治学著作。确实,我们从《曼陀罗》中可以看到不少台词,在《君主论》中能够一一找到对应的表达,可见马基雅维里本人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他把自己的很多政治见解巧妙地加以包装,掩盖在供人取乐的色情故事之中,所以《曼陀罗》一剧尽管没有《君主论》那么坏的名声,马基雅维里政治思想的精髓却尽在其中。具体来说,卢克蕾佳这位美女,我们可以把她视为《君主论》第25章所说的“命运女神”,一种固执而难以驾驭的力量;老律师尼洽象征着旧制度,徒有权威之名,实际上昏聩无能;那位教士则是已经腐败透顶的教会的化身;至于年轻英俊的加利马科,不必多说,是权谋与机智,勇气、意志和行动能力的代表,体现着马基雅维里心目中的“美德”,这便是他在《曼陀罗》“开场白”中说要向观众“展示美德的方方面面”的用意。 有研究者统计,《论李维》和《君主论》等著作中使用“美德”(virtù)及其形容词和副词多达六百余次。②对马基雅维里研究有些了解的人都会同意,“美德”这个概念在他思想中的重要位置,是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一个得到普遍承认的看法是,在他有关建立“新方式和新秩序”(new modes and orders)③的言论中,能够找到不少可以被视为现代民族国家理论之滥觞的要素,而“美德”则是“新君主”(new prince)在建立这种极具现代意义的新秩序时不可缺少的重要品质。由于这个“美德”跟下面要讲的内容密切相关,所以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它的词源学含义。 在拉丁语中,“virtus”一词的词根“vir”的意思是“男子汉”或“阳刚气概”(man or manliness)。《曼陀罗》一剧讲的是马基雅维里本人那个时代佛罗伦萨的市井生活,但他借助于加利马科这个人物所要张扬的“美德”,却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概念,是他从古罗马人——这里当然主要是指男人——身上看到的一种可贵品质。我们从始建于尼禄死后不久、至今仍屹立在罗马市中心广场的圆形竞技场,或可一窥这种品质的究竟。这个能够容纳八万观众的宏大建筑,当年正是为了讨好热衷竞技运动的罗马人,激发他们追求男子汉的“美德”——即男人身上那种好勇斗狠的“阳刚气概”、《论李维》中所谓“充满活力的狂野之举”④——而建的。 今天我们这里有很多人,尤其是那些研究共和主义或社群主义的学者,也时常谈论公民的“美德”,津津乐道于它所体现的积极参与公共生活,维护公平正义,勇于承担公共责任等积极向上的政治价值,但他们通常并不会提醒我们,这个古老的概念也有着跟性别有关的基因,是一个色情意味极重的字眼。马基雅维里虽然同样怀有共和主义理想,但他对过去人本主义者心目中那种仍受到基督教价值观约束的“美德”,却是十分不屑的。生活在灾祸频仍的佛罗伦萨,他深知政治不是天使的事业——天使的世界不需要政治;政治从来只能发生在凡人之间,即使政治家的行为看起来较为得体,也不是因为他们成了天使,而是出于他对命运之“必然性”的认识。在这种“必然性”的驱迫之下,政治可以伟大而崇高,让最玩世不恭的人亦不忍嘲讽;也可以邪恶而丑陋,使最正派的人禁不住要骂娘,并且这两者往往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其间只有一线之隔,很容易相互转换。正是这样一种理解,使马基雅维里跟他之前那些喜欢谈论“美德”的公民共和主义者和基督教徒(也许还得算上后来法国或苏格兰的启蒙运动思想家)判然有别。我们翻一翻《论李维》就能看到,马基雅维里在讨论使古代的豪杰能够建功立业的“美德”时,赋予了它多么丰富的含义:它不但体现为公民维护共和国自由的精神,⑤也有西庇阿的冷酷和克莱奥梅尼的嗜杀;⑥它不但反映在能够抵御政治腐败的清廉朴素的民风之中,⑦也包括罗马的政治精英利用宗教去操纵人民的计谋。⑧最能反映他这种思想的一句话是:你不能既赞美汉尼拔的伟大,又指责他的残忍⑨——因为它们同属于美德的一部分。大概是他置身其中的政治局势使他对过去那种高度规范主义的政治说教失去了信心,才有了这些关于“美德”的乖张凶悍的复杂言论。甚至对于数百年来一直维持着安定祥和的威尼斯共和国,马基雅维里也认为它的过度商业化使公民失去尚武精神,所以他说那里同样缺少“美德”,对其嗤之以鼻。⑩这在很多自由主义的共和派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我们想一想美国在9.11之后在国际社会上胡打蛮干的表现,也许更易于理解马基雅维里为何有那些邪乎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