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学视域看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范式的理论构成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文宪(1947-),男,四川剑阁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基础理论、文学批评学和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湖北 武汉 430079

原文出处:
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作为一种有别于其他文学批评的理论范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特质体现在具有自己的问题意识、理论基础和由此形成的研究对象上。在哲学人类学的视域中,马克思以批判异化劳动扭曲了人的感觉和人的本性作为出发点来讨论美学问题;在这一论域中展开的思考,使马克思对审美活动及其意义的阐释有了比西方古典美学更丰富也更深厚的人学内涵和历史内涵。马克思以批判异化劳动为指向的美学思想是其文学批评的理论基石,也是其阐释文学艺术活动及其审美价值的出发点。文学研究上的这一定位形成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特有的社会/政治批判维度和文学价值观。马克思的文学批评理论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范式奠定了理论基础。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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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2)03-0019-08

      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人们已经习惯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解释成一种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去研讨各种文学问题的阐释活动。但若深究下去就会发现,这个定位其实过于泛化甚至有些含混不清。其虽然强调要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研讨文学问题,却忽略了作为一种有别于其他文学批评的理论范式,马克思主义批评的规定性实质上取决于其持有的文学观念、问题意识和由此形成的研究对象,而不是仅仅体现在批评方法上。更何况这里所说的理论与方法,又常常被理解成强调社会-经济因素对文学的影响,甚或被简化为阶级分析,对文学批评来讲,它们的作用更接近抽象的观念或原则。因此贝尼特曾尖锐地批评仅从方法上界定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做法,指出“这样做的代价是,马克思主义批评只是在方法层面上与资产阶级批评有所区别(用不同的分析原则处理同一类问题),而在批评对象的理论构形这一关键层面上却丝毫没有区别”,并认为这是造成“马克思主义批评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最缺乏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原因[1]206。我们强调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是因为有自己的问题域、理论基础和研究对象而不同于一般的文学研究,意在指出当今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之所以鲜有创新乃至发展滞后,在很大程度上都和我们的认识与实践还欠缺自觉的“范式”意识有关;可是从根本上讲,能否在文学研究中把握马克思主义批评范式的特质,却直接影响到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建构与发展。

      本文试图通过分析马克思文学批评理论的人类学视域,从理论构成上阐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作为一种理论范式的特质。

      以人类学视域诠释马克思的文学批评理论,似乎有悖“常识”: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架构中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几乎已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其实,无论是马克思本人还是其后的马克思主义批评,都没有把文学问题仅仅置放于这种关系中去思考。韦勒克对此似乎已有觉察,他在《近代文学批评史》里论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学批评时就曾指出,“他们的文学观点并非是其经济唯物主义理论学说的产物”,“他们所视之为历史变化的动力者正是泛指‘生活’,而非经济生产”[2]281,283。韦勒克这么说显然带有贬义,但有时候批评者的偏执倒有可能发现习以为常者的盲点。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韦勒克的批评提醒了我们,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视域和思路上其实具有多样性的特点,本文讨论的马克思文学批评理论的人类学内涵便可视为一个例证。

      要阐明马克思文学批评理论与人类学的关系,首先需要了解这里所说的人类学的含义。虽然早在16世纪末英国就出现了人类学(Anthropology)这个术语,但是正如威廉斯所说,作为一门研究人类的学科,人类学的真正发展实际上是从18世纪才开始。最初的人类学研究主要是在哲学层面上展开的,其关注的问题是“人类身体和心灵、人类身体和心灵的统合,以及统合之后所产生的感官知觉和行为等”。这些问题显然与启蒙思想和正在兴起的浪漫主义思潮有关。19世纪以后,人类学“逐渐发展形成‘社会、文化人类学’”,所研讨的问题“与文明及文化这两个概念的发展息息相关(尤其是与文化相关)”[3]13-14,14,研究的对象也开始集中在原始社会与原始文化上,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人类学由此确立。到了20世纪后期,人类学研究有了从原始文化转向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的发展趋势,所以当代学者多倾向于对人类学作更广义的界说,认为“人类学是关于人的研究;社会人类学(social anthropology)是研究人类社会的学科”[4]1。可以说马克思的文学批评就是在“人的研究”与“研究人类社会”的意义上和人类学有了联系,其主要表现为在阐释文学问题、特别是文学艺术与审美活动的发生发展问题时,马克思对各种与社会生产方式和人类生活方式相关的文化因素及心理因素的关注,研讨并揭示了种种非经济因素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影响及其在文艺活动中的作用和意义。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以“人的感觉”为逻辑起点的对审美问题的阐述,就充分体现了这个特点。

      正如伊格尔顿所说,美学最初是作为一种身体话语诞生的,“‘美学’一词在18世纪开始强调的并非‘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区别,而是物质与非物质、事物与思想、感觉与观念之间的区别,这些区别与我们的物种生命紧密相关,与头脑深处指挥某种影子般的存在的东西相对立”[5]62。这说明美学研究从一开始就和人类学有着密切关联,哲学是在“身体与心灵”的关系上切入美学话题的。例如,康德曾在人类学的层面上区分审美愉悦和认识快感的不同,指出认识快感是一种“智性的愉快”,通过“概念”和“理念”表现出来;而审美则属于“感性的愉快”,需要“感官”和“想象力”的参与[6]25。唯物主义哲学家费尔巴哈根据观念起源于身体感觉的经验事实,认为哲学应该建立在“感觉的真理”之上,指出与唯心主义哲学把人视为一个抽象的思维实体不同,唯物主义哲学是从这样一个人学命题出发的:“我是一个实在的感觉的本质,肉体总体就是我的‘自我’,我的实体本身”,并在这个基础上提出“艺术表现感性事物的真理”的美学命题[7]163,164,171。《手稿》承接了这种以身体感觉为基础来讨论美学问题的哲学人类学视域,同时又通过分析人的身体感觉的形成与发展要受制于社会实践的历史进程,使人类学美学思想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向。马尔库塞对《手稿》这种以人为本的出发点有着深切的体认,指出马克思“批判的基本概念(外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一开始就并不是简单地作为经济学的概念,而是作为在人的历史中的一个重要的过程的概念被接受过来和加以批判的”,其揭示了“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从来不把人当作它的主体……它忽视人的本质及人的历史,因而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它不是一门‘人的科学’,而是一门非人的科学,一门非人的物品和商品世界的科学”[8]99。正是出于对人的问题的高度关注,马克思在讨论经济学哲学问题时引入了在人类学视域中展开的美学话题,把“人的感觉”的历史演变作为阐释审美问题的逻辑线索和批判异化劳动的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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