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的观看之道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民安,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从几个角度讨论电视这一资本主义再生产机器的运作法则。电视在重新塑造家庭空间的同时,自己也构造一个特殊的影像空间。这个空间不是对现实的再现,而是对现实的塑造。电视的戏剧性、娱乐性和被动性,对人们的观看经验、娱乐经验乃至日常作息经验产生巨大的影响。电视已经深植于当下人的日常生活,从微观权力的层面作用于人的日常心理和社会行为,在不经意间构造完全不同于传统习惯的人的看视方式、交往方式乃至生存状况。电视的观看之道进而泛化为人的存在之道。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06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一、电视与空间

      电视机一旦打开,室内的状态就迅速地改变。它的声音,它的运动着的图像,它的光,所有这些会聚成为一个动态的焦点,使它成为室内的中心。一个家庭,可以同时运转几个机器:电冰箱,空调,洗衣机,微波炉。但是,所有这些机器在运转的时候并没有获取人们的注意,它们是在自主地运转,和室内的主人分离,像仆人一样忠实地发挥它们的功能。对于家庭空间中的人而言,这些机器越是沉默越好,越是让人遗忘了它们自身越好(人们总是要检测它们的噪音指标)。而电视机与此相反,电视机是故意要引发注意的,它就是针对人们的目光等感官而来的——这是电视机和其他家用电器不一样的地方:它需要人的参与,它需要和人形成一个特定的观看性的装置关系——它无法和人保持分离状态。同其他家用机器一样,电视机也是一个功能性的机器,但是,这是一个同感官相连接的机器。一个家庭被各种各样的机器所充斥,这些机器大体上分为两类功能,一类是处置事情的,一类是处理人的。我们要说,电视机和电脑是处理人的机器,它们的对象是人,它们是陪伴人的机器,是家庭内部供人消费、提供信息和娱乐的机器。

      由于电视机是服务于家庭所有成员的,是家庭成员共同的娱乐机器,因此,它应该在室内占据一个特定的空间位置。如果说,其他的家用机器都是在主动地否认自身的存在,它们尽可能占据一个角落并且被掩盖起来的话,而电视机的室内定位恰恰相反,它要醒目,它要便于被看到——是被所有家庭成员所方便地看到。这是家庭中惟一可以被反复地看的物件对象。一个常年居家的人,除了看电视,他的目光还能持久地停留在哪里?家庭的四壁将外界的一切都关闭在视野之外,只有室内的电视机成为目光的惟一专注对象。在这个意义上,电视机处在家庭几何空间的焦点。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一个现代家庭空间的焦点,是电视机所创造的——电视机在哪里,家庭的空间重心就在哪里。由于现代的家庭空间是借助于工业技术大规模复制的,它们一个一个地在高楼之内拼贴和叠加,它们本身是资本主义工业机器的一个产品,由水泥和钢筋这种完全自然化的无机物质所构成,因此,它不再具有任何的象征意义。人们再也不会根据风水的知识去考察自己的房子,人们将文化和神话的意义从家庭这个大规模复制的样板空间中驱赶走了,家庭空间还原为一个中性的冷漠机器。这样,人们如何在这个机器空间中安放各种各样的意义?如何让这个空间重新获得象征秩序?

      一些文化产品就此被带入到家庭中来。旧式家具、绘画、工艺品都在家庭中获得了一席之地。人们用文化产品来装饰家室,试图将品位和人性带入到室内,从而改变家庭空间冰冷的几何结构。但是,这些文化产品是辅助性的,它们安静地垂挂、置放和点缀,处在家室的边缘,无法获得长久的注目从而作为家庭的空间基石。事实上,在许多家庭中,它们可有可无。在一个现代家庭中,真正不可或缺的只有电视机——这甚至是一个现代家庭和一个旧式家庭的根本的区分之一。家庭空间就此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电视取代了昔日的神龛,成为家庭新的拜物教。这台电视机重组了家庭的空间结构。沙发,餐桌,衣柜,以及墙上的饰物,都以电视机为中心而展开有机的关联。在部署家庭空间的时候,电视机的位置必须首先确定,其他的室内家具、配件都和它保持一个特定的空间关系。看电视,是家庭最日常的但又是最深邃的功能性事件,家室空间以及空间的部署都要配合和适应这个事件。在所有这些配置中,沙发和电视机的关联最为密切,它们似乎就为对方而存在,似乎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的相互凝视的装置。它们之间没有阻断物和障碍,形成一个空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是家庭内部最具有张力同时也最稳定的空间。这个空间支配着其他的空间和物件。餐桌、衣柜和其他家具都衬托和依附着这个电视/沙发空间。电视机犹如家庭中的一个枢纽,它的移动,意味着整体家具的移动,整个家庭结构的变动。在家庭中,所有人能够长久而舒适地呆着的地方,都应该能看到电视(在许多家庭里,电视机也挪到了卧室甚至厨房)。因此,家庭有一个隐秘的无处不在的电视视角,电视机让一个方正或者毫无规则的家庭空间获得了一个焦点,一个冷漠的几何空间有了它的支撑和重心。

      在电视没有进入家庭之前,家庭的部署通常是以餐桌为中心的,餐桌是家庭的一个重要的公共空间,是家庭成员亲密联系的纽带。在餐桌上,家人的身体相互靠近,一起分享相同的食物,愉快地闲谈——沉默的饭桌令人尴尬和可怕。餐桌上的讲话和一般的讲话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一边吃饭,一边讲话,使得讲话充满了闲聊的性质,因为吃饭本身是心情愉悦的享用,它将家人亲密地聚集在一起,此刻的讲话是进食的一个轻松的副产品,并没有实质性的信息传达,也不是重大事件的协商——重大事件的协商通常需要专门而正式的谈话时间。以餐桌为中心的闲聊曾经主导了家庭的氛围,是家庭的放松和交流的时刻。吃饭和聊天是天然的伴侣,这是家庭度过的最日常但又是最美妙的时光。但是,一旦电视大规模地涌入家庭,餐桌的闲聊时光被压缩了。在很多家庭中,用餐和看电视在同时进行。电视的位置决定了餐桌的位置,餐桌的位置要确保人们能够看到电视,即便一个宽敞的家庭有独立的餐厅,人们往往在这个餐厅中还专门安放一台电视机。电视一旦在此刻插入,就会瓦解吃饭和聊天的伴侣关系,将人们的注意力不断地引向餐桌之外。吃饭,不再是伴随着聊天,而是伴随着观看。或者,一边吃饭,一边观看,一边聊天——电视改变了餐桌上的话题,即便人们吃饭在闲聊,这些闲聊也是由电视内容决定的——它们总是无关自身,无关自身的日常琐碎,无关家庭内部的细节,而是紧紧地围绕着电视呈现出来的一个家庭外部的世界。

      就此,电视将人们带入到家庭之外。尽管身陷家中,但是人们的目光似乎能够延伸,随时漫游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如果说电话将人们的耳朵的功能无限强化和延伸了的话,那么,电视则如同人们眼睛上带的魔镜一样,强化和延伸了人们的视觉,使之能够窥见世上一切遥远而陌生的地带。在此,家庭的四壁不仅被凿穿,而且,人们还有一种奇怪的时空错乱:因为任何一个事件都有一个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人们在家中观看电视,就进入到另外一个时空环境,仿佛置身于电视事件发生的场所。看一场往日的足球录像,人们如同穿过时间的隧道回到了过去,进入到一个喧嚣的体育场馆。观看电视,仿佛同时置身于两个时空地带:家中的此时此刻,电视事件的此时此刻。电视事件的具体性和观众的具体性发生了错位。电视,将一个人陷入了两种分裂的时空状态中:在家中又不在家中;在事件现场又不在事件现场。

      现场事件打破了家中的静谧,家庭空间就此破除了它的时空稳定性:不仅是外部事件闯入到这个家庭中来;而且,一个运动的有声响的图像在打扰家庭的平静。家室内回荡着音响,增添了生机和光亮。但是,这种生机有时候同矛盾相伴生,在一个家庭中,电视经常引发矛盾——人们为电视的频道选择而冲突(女性主义者总是说遥控器反映了父系霸权);人们为看电视的权利而发生冲突(父母对孩子荒废学业而投身电视充满了愤怒);人们为电视的噪音而产生冲突(上床休息的人和致力于看书的人对电视的播放十分厌恶);人们为电视播放出来的观念而冲突(甚至一个播音员的发型也会在家人之间产生异议)。电视是放松和娱乐的工具,但也常常引发家庭战争。

相关文章: